(四)再次相遇
在現實當中,Al的痛苦到了極限,他不但夢到戰場上受傷的過程,從他的夢中可知,他如今亦處在相同痛苦的狀態,甚至比戰場上還怕。他快要撐不住了。
畫面卻接到Birdy全裸躺在鳥籠裡,接著在共同回憶舞會結束的衝突後,Al說:「我不該這麼說」,Birdy才終於碰觸了棒球──再次證明Al以為能喚回Birdy的棒球,其實Birdy並不在乎。就在此刻,威斯醫生來驗收狀況了。當Al知道說服不了威斯,請他同意自己跟Birdy告別時,Birdy又有了反應──他回憶到跟從軍的Al告別,以及在戰場上與對鳥與精神自由的寄託告別。
經過這段共同回憶後,兩人的回憶與現實才終於完全接合,Al緊緊抱著Birdy:
「別擔心,他們不會讓我離開你,我不能出去,我辦不到,我們得到我們最好的了,Birdy,我們兩個都完了,我們沒掌握過自己的生命,去你的!我一直非常確定,當我自己,沒有人要我做我不想的事,現在,我來了,他們讓你退役,把你放在死傷名單裡,不管你現在或是以前有多特別,我覺得像沒人要的狗,你還記得嗎?當砲彈殼打到我的臉,我能聞到肉燒焦的味道,真的會讓人瘋狂,因為味道聞起來很甜,很熟悉,然後我發現是我的皮膚在燃燒,我甚至不能撫摸我的傷口,我甚至不知道我的長相,Birdy,我不知道這些繃帶下是不是還是我?或是變成軍隊屠夫的長相,老天,我不要一張拼湊的臉,我還是想要他是原來的Al,不是什麼怪物,該死!他們的世界有什麼好?我們待在這裡別出去,我不要把繃帶拿下,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對的,我們應該躲起來,不要跟任何人說話,而且常常、發瘋,爬上牆,吐口水!像對面的瘋子一樣向他們丟屎!這才是我們能做的!這才是我們能做的!」
「有時候你真會鬼扯。」
「是你嗎?是!你說話了!真的是你!我不敢相信,再說別的!」
「Al。」
「我不敢相信,真的是你!你怎麼會決定要說話?」
「我沒決定,就這樣發生了,我不知道。你需要我,不是嗎?」
「他們以為我們都瘋了。」
在這段發自肺腑的告白裡,Al終於認同並體會到Birdy的絕望:無論再怎麼迎合,都沒有人會聽他們說話,唯有徹底放棄迎合這個世界的要求,才能真正擁有自我;他也知道唯在Birdy眼中,他仍然是完整的、過去那個特別的Al,只有他們能撫摸彼此心靈的傷口。既然這個世界容不下他們,認為他們是瘋子,那他不如跟Birdy在一起關進精神病院,一起腐爛死去,也勝過獨自面對無人理解的孤獨與現實的殘酷。在Al傾訴了心聲後,Birdy感知到Al對他的需要,抗拒現實的精神狀態終於降落醒來並且回應。有趣的是,當威斯醫生這個能決定他們命運的人抵達時,Birdy再度拒絕開口,可見他的固執與堅持並沒有因為這些經歷而改變,他一直是Al認識的Birdy;反而是Al在身著軍服的威斯醫生表示治療無效後,對著醫生激烈表示「我要留下來陪他」──當醫生離開,Al再度逼問Birdy:
「別再玩遊戲了,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沒話對他說。」
「你怎麼了,瘋了嗎?」
這一刻兩人的相視而笑,證明了他們的「一起瘋」不是錯覺,更非不得不的選擇,這份彼/我認同與心意相通,讓他們打開了靈魂無處不在的牢籠。
四、《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對《Birdy》的致敬
《Birdy》是《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第一致敬的作品,也是唯一不被標識為「同志片」的電影。
《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後簡稱《刻你》)對《Birdy》一片的致敬至為明顯,不僅在預告位居第一,其中一位主角王柏德即是看過此片後自稱「Birdy」。以下一併說明與分析相異之處。
(一)結構:
《刻你》與《Birdy》的結構,都是以主角當下的經歷順敘,再插敘過去。不同之處在於《Birdy》無論是順敘與插敘,均含括兩位主角的視角,直到最終即將分開,由於Al的傾訴與決心,使Birdy回到現實,兩人的「現在」得到重合。《刻你》則是除了浴室戲之外,無論是回憶或與神父的辯證,均是張家漢視角,直到出櫃衝突前才結束回憶並依時間順敘;到電話亭告別,又巧妙藉由三十年後張家漢打給王柏德的一通電話,銜接兩人關係的結束與重新開始。
剪接亦有所不同。《Birdy》的時間穿插頗具巧心,既能看見兩人從分別到重聚的變化,回憶與現況亦多能藉由畫面轉場的同時,也交叉暗示、象徵兩人的心境與處境。例如先前提過回憶兩人爭辯鴿子的下場,現實裡Birdy躺在地上的模樣,即暗示了真相;又例如Birdy第一次飛行失敗,意識不清時警車車燈/現實戳破了飛行的想像,轉場至Birdy回到現實被陽光刺到雙眼轉移視線,彷彿注意到門外有人──接著便是Al初到醫院,在病房外觀察他的現狀。
《刻你》除了公園老人與張家漢的臉孔重合象徵同性戀者隱身櫃中的未來外,較多借助聲音轉場的同時銜接今昔。例如初識那段,「他叫Birdy不叫笨蛋……瘋的那個就叫Birdy」連接王柏德憋氣被拉起來,在乎的是破紀錄而不是生命(然後被張家漢罵笨蛋)的瘋狂;例如剝核桃的聲音「聽起來很像心跳」,讓現在的張家漢回憶動心的時刻。只是《刻你》的原劇本是順敘,拍完後再藉由剪接成插敘回憶的北影版與院線版,敘事主題亦有所挪移(分析可見:
從個人回憶走向愛的辯證:試比較《刻在你心底的名字》三版異同),在事件順序部分重組的情況下,不免會出現破綻,最明顯的就是甲班老師通知張家漢母親高三將轉往社會組及「下學期招收女生」,依服裝和台灣的學期安排應該是高中二年級下學期結束前(約5-6月),但這些訊息的下一個畫面卻是蔣經國於1月13日過世須派學生北上謁陵,高二上學期尚未結業;以及三十年後張家漢告訴王柏德「班班她有勾引我」,但關鍵的「綠豆糕」情節在電影裡已被剪掉。相較之下,《Birdy》的情節更為完整細密。
(二)閉氣:
Birdy的是初次到海邊的嘗試,Al不會游泳只能在旁著急催促;之後有了親熱的女伴,Birdy仍自顧自地練習閉氣(2分40秒),展現他對性的無知與無人理解的寂寞。《刻你》王柏德的閉氣(2分04秒)既是認真面對神父說「看看誰的氣比較長」,也是一種寂寞的我行我素,當時他與張家漢只有過一次對話,還不算相識,卻意外給了彼此第二次接觸的機會,展現了兩人的性格、往後的相處模式及對彼此的好感。
張家漢初識就很在意王柏德,所以後者憋氣的時間無法破Birdy的紀錄。
(三)稱呼都是A和B開頭,都前後為了對方活下去:
《Birdy》的Al與《刻你》的阿漢(A-Han)都是故事裡過去比較服從威權的角色,王柏德則是因為看過《Birdy》自取「Birdy」為綽號(導演亦曾表示為此才取了「柏德」這個名字),認同Birdy這個角色的「怪胎」、不守規矩、反抗威權(院線版可能還包括對「性」不感興趣)。只是Birdy在理想破滅後精神失常,確認Al需要他才重新與現實連繫,還在電影最末進行最後一次飛翔;Al也在經歷戰爭後更能認同Birdy對威權的反抗,察覺對Birdy的情感,在確認Birdy恢復神智後有了偕同逃出去的動力。《刻你》的王柏德則因探索性傾向與保護張家漢,張家漢則為了追求愛情及向王柏德索求答案,兩人逐漸交換叛逆-保守的選擇;出櫃之後與電話告別時,兩位主角都在先後有失去求生意志的危險,但因彼此的陪伴而斷念,依靠回憶直到三十年後相遇。
(四)「這是我們的車」:
在《Birdy》裡,Birdy為了被Al父親任意賣掉他們合購、一起修好的二手車據理力爭,最後不得不妥協時,對不敢反抗父親,事後還分錢給他作為補償的Al說:「這是我們的車」;在《刻你》裡,王柏德出車禍摔壞了張家漢(為兩人買)的機車,用賠車來掩飾心理上對他的依賴,被張家漢吼說:「不要你賠你聽不懂喔!」言下之意亦是「這是我們的車」。看似角色交換,實則立場相同:即使周遭不認同,仍想要堅持兩人關係裡的「獨一無二」。
Birdy和張家漢在乎的都不是車,也是關係裡堅持「獨一無二」的那方。
(五)性探索的過程:
《Birdy》裡Al多次強調他對女性乳房的迷戀和領Birdy「轉大人」的嘗試,Birdy則是用「與鳥結合」寄託他的性幻想以及與兩性發生性關係的困難;《刻你》則著墨了張家漢的春夢及與兩性的性探索,最終證明了他性愛合一的價值觀,但浴室的性接觸證明了他與王柏德相愛的不可能,直到海邊的吻才能真正向彼此傾訴真心。
無論是《Birdy》或《刻你》,每次的性探索都是證明了挫折與不能。
(六)都曾在鐵絲網旁說:「ridiculous」:
《Birdy》是Al隨著Birdy穿羽毛裝、夜半躲過警車巡邏、爬鐵絲網去捉鴿子時,Al因為不情願這樣的打扮而碎念「I feel ridiculous」,Birdy回答他「You look terrific」。這些連續行動,以Birdy的立場是領著Al叛逃現實加諸的要求,也是Al唯一一次跟「鳥」最接近的模樣(結果是第一次飛行失敗);但對Al來說,穿羽毛裝去當鴿子是荒謬的──和努力把自己裝成異性戀者才能融入群體實無區別。《刻你》則是高三開學後,學校在男生與女生校區之間加裝了鐵絲網,神父與張家漢在網邊遇見時,說了一句「Ridiculous」──既明指阻隔男女社交與愛情發生的徒勞,無視同性相戀的存在,亦從接下來的劇情暗示,無形的阻隔更無所不在。
(七)飛翔象徵嚮往自由與逃離威權:
《Birdy》始終只有Birdy嘗試飛行,Al不相信卻仍陪伴,過去僅認同(或許潛意識也嚮往)Birdy追求自由的精神;《刻你》則是兩位主角都在一前一後衝撞體制,被逼到絕境確認無路可走後,分別在學校、澎湖海邊「飛」過一次,雖皆證明了世界改變得太慢,卻也因此打破隔閡,理解彼此面對威權的痛苦與艱難。
《刻你》兩位主角的「飛行」都是被逼到無路可走的絕境。
(八)同志電影
《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在台灣同性婚姻通過(2019)隔年播映,毫無疑問是同志電影,雖因時代背景必須迂迴表達心意,卻能讓觀眾明確感受到張家漢與王柏德對彼此的愛戀、情慾與掙扎(電影起首第一句便是「幹麼為了愛情打架?」),毋須隱藏為「友誼」或夥伴之情,也不再是沒有結果的單戀,國(解嚴)家(家庭衝突)主題都化為背景的威權壓迫,影響甚鉅卻非故事主線。《Birdy》通常被視為反戰電影,卻是《刻你》第一致敬的作品,《刻你》經過至少兩次改動,在小說情節及寫真書釋出的片段裡,王柏德都很明確的肯定Birdy與Al之間是愛情,還藉由三毛的句子暗示他們彼此「無可取代」;北影版則藉由剪接來隱藏王柏德的真意,讓張家漢難以確認;到了院線版裡,王柏德並沒有試探他們之間的關係,反而在張家漢用「你又懂愛情囉」來回應三毛的句子後,回他「這個世界沒有人懂我啦」傳達Al與Birdy是無可取代的「夥伴關係」,這也是最常見的解釋;卻也是在院線版,兩位主角之間既有情慾的渴求,亦更趨近《Birdy》的心靈相知。或許這正證明了《Birdy》情感表現的隱諱:若引用神父所言「不是只有親密動作才叫作愛情」,Al視Birdy為生命的一部分且願意跟他一起關在精神病院(以前的同性戀者確實被定位為精神疾病),已是交換生命的誓言,他對女性的性慾無論是否為壓抑自身的偽裝,都無法取代;至於Birdy對Al的情慾,在之前解析下已確然無疑。
五、總結與解讀結局
《Birdy》這部電影極其細緻的呈現父權與戰爭對男性情感與精神的傷害,無論是Al的迎合與退縮或Birdy的反抗與逃避,除非終能成為屠夫(包括醫生)、共犯,或說服自己將傷害視作勳章,否則都將傷痕累累,若非崩潰,就是終生被人輕視,Birdy對鳥與飛翔的想望可視為擺脫父權限制的自由渴求,卻被視為瘋狂甚至用「妨礙性迷戀」證明他的異常。雖然無法確認導演是否意識到他想刻畫的自由實則是對父權的反抗,但他刻畫Birdy與Al的關係,確實是一種反父權(控制、支配、侵占、競爭、殺戮,以及隔絕情感與脆弱)的、更接近陰柔特質(平等、共享、合作、接納,若是「同性相戀」就必有一方被視為性的客體而遭到貶低;若將「同性戀」視為一種性行為,而不是一類人或生活型態,那麼Al或許沒有說謊,他和Birdy「還不是同性戀」)的,未必全然認同但仍願相依相知的感情──這同樣為《刻你》所致敬與完成。倘若所謂的「同性情誼」是「友達以上」的情感探索過程,那麼當自我與彼此之間的認知達成平衡與共識,確認了生命因對方的存在與否變得獨特或殘缺,那就是愛。如此看來,導演對結局的安排是慈悲的,讓Birdy在確認Al需要他後戰勝了傷害與逃避,選擇醒來並繼續堅持:「存在本身即是價值」的好惡分明(無論Al變成什麼模樣,或者Birdy的精神失衡,他們在彼此心中的重要性都無損且無可取代)、「認定了(家)就不改變」、「只願做自己喜愛的事」的固執。最後的展翅,可以視為他的精神終於離開無處不在的網籠,他與Al之間透明的玻璃,靈魂重新有了獨立飛翔的能力,以及面對現實的清醒,不再輕易墜落受傷──他知道自己不能像鳥那樣飛,但有Al的認同與陪伴,他們就可以一起成為彼此的羽翼,面對這個殘酷的世界。
情不知所起,Birdy和Al要至人生的絕境才能確認彼此的重要。
不能息滅、不能淹沒的一往而深。兩部電影正呈現了同性之間從承認相戀到終能相守的艱難。
*本文感謝gtta_voiler(國探)、l_tonetp、keller_319(吳建霖)三位影友與我討論《Birdy》的觀後感,以及LimSinE(OddOddOf)兩篇文章的整理與分析:
[好雷] Birdy (1984)
[討論](有雷)刻在你心底的名字、Birdy(1984)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