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Jing,
真不好意思跳過了一個月沒有寫信給妳。前陣子讓自己放了個暑假,和K去了趟久違的小旅遊;雖說是「出國」,但其實從新加坡搭市內公車(甚至不是客運或遊覽車噢,就是一般的公車!)過個橋就抵達馬來西亞新山了,出入境手續也很簡便,比起出國更像是去隔壁縣市——也確實有大量從馬來西亞頻繁往返新加坡的打工/上班族,以及到馬來西亞吃喝採購的新加坡居民,十分鐘一班的公車即使是平日也班班站滿了乘客。六月的新山尚未酷熱到難耐,那幾天我們沒有任何行程,但餐餐都去找便宜好吃有特色的食物,肉骨茶、叻沙、烤乳豬、鹹蛋蟹、袋裝奶茶、還有我從沒吃過那麼香甜綿密且品種多樣的榴槤,非常滿足過癮。
寫作和社群都暫時停擺的這段日子,有部份也是因為重拾了對學術知識的熱情和想望之際,對自己目前的書寫產生了些自我懷疑;不過我想,大概每個寫作者都會週期性地陷入類似的省思與低潮的迴圈吧。在這種狀態下,連收到妳兩封信,心裡特別溫暖,看妳不迴避、不中斷地寫著,便覺得好像也受到了鼓舞、該打起精神來了。喜愛妳
五月信中 的散文感,三十一歲隱隱尖銳的日常,如此不起眼的年紀,卻能被山本文緒精準地點明;
六月信裡 聽妳聊韓劇《我們的藍調時光》、連結到赫曼赫塞的經典《流浪者之歌》也好有意思,雖然這些作品我還沒看過,卻也與最近視聽閱讀的內容奇妙地呼應。
之前皇冠出版推薦了我日本作家角田光代新出版的《銀之夜》,關於三位相識於中學、曾以少女樂團短暫走紅的女性好友,如今三十多歲的她們,人生中的燦爛時刻彷彿已提早用盡,而現只是平凡地困在各自的生活與生命習題裡,友情也愈發空洞。我雖然看過以角田光代的小說改編成的電影《第八日的蟬》、《紙之月》,卻是第一次閱讀她的小說,而老實說,剛開始讀了不久便感到非常困惑: 文字淺顯、不怎麼具備文學性,角色塑造、場景描繪以及對話或內心話都很簡單直白,故事情節沒什麼張力,原先較讓我期待的少女樂團過往只是淡筆帶過,其所著重的三十多歲都會女性現況與她們的困擾卻極其普通——在丈夫外遇的婚姻裡寂寞卻不願戳破的千鶴、把青春夢想寄託在女兒身上的麻友美、以及對母親既崇拜又厭惡的伊都子(最後面臨母親的癌逝)——近乎陳腔濫調。儘管因此容易引人共鳴,但依然與我對「著作與獲獎無數」之日本作家的作品期望頗有落差;更不知好歹地說,它讓我聯想起自己曾經嘗試寫的入門級小說。
幸好,我的困惑在後記裡全都得到了完美解答。原來這是角田光代2005年時在以女性OL為主要讀者的雜誌上所寫的連載;連載完結後,她覺得這小說不行,本來拿了校對稿打算整體作修改,卻忙到再也沒碰它。甚至,當角田光代在大掃除時翻出這份稿,看了竟完全沒有印象,還一度以為是她要幫忙寫書評的他人稿件!如今要出版,她重讀後卻發現「沒辦法修改」,因為時隔多年,若以作者現在的年紀(五十多歲)和方式修改,三位女主角和整本小說就會變成完全不是她們的樣子了。
忽然之間,我理解了這部作品為何珍貴。這從不是角田光代的代表作,而只是她答應了稿約、針對該雜誌讀者群所寫的故事,讓翻閱著職場好感穿搭、最佳約會行程等等的三十代女性,在易讀、可跳讀的文字之間找到一絲喘息的餘地。必須有這樣的餘地,在看著雜誌上光鮮亮麗的模特和企劃時,人們才還可能對自己或他人真實生活中的迷惘、困頓、憂愁甚或狼狽,盡可能地溫柔接納;知道不需要對到了三十多歲仍稱不上成熟大人的自己過度苛責和要求,同時看見自以為侷限住自己的、有形無形的那些,或許並沒那麼牢不可破。
同一本小說、同樣的故事和文字風格,在我了解脈絡之前和之後的感受竟然如此天差地別,而我也因此忽然明白,文字被書寫可以出於各式目的和用途,故事也不過是為了自己或他人所述說,所以,自問自答我這段時間的猶疑:學術文章、影評書評、散文短篇,究竟寫什麼樣的文章比較有價值呢?此刻的我想,寫什麼都好,只要替自己的文章找到合適的容身之處、能被需要或喜歡它的讀者讀到,那就是最有價值的了。而即使現在認為自己的書寫還有許多不足,但每一位作家和寫作者,回過頭看自己從前的作品,一定也都發現了當初的青澀和幼稚,卻也因為他們不羞於展現當下不完美的自己,才能一步步累積邁向成熟;而能將各個年紀和時期的自己某程度封存在文字中,也正是持續書寫的動人之處吧。
"Warlugulong" by Clifford Possum Tjapaltjarri
前兩周我去參觀了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的當期特展《Ever Present:First People Art of Australia》,裡面展出了許多當代澳洲原住民藝術家的作品,我好著迷於這些充滿神話、符號與意象的畫面,關於土地、祖先、森林、海洋與動物,或也有些看似只是重複的線條與形狀交織成的圖騰,卻搭配了像是「在有月亮的夜晚出去捕鱷魚」這樣可愛的名稱。回應妳寫到的《流浪者之歌》,我想我之前一直沒有翻開這本書,大概是覺得自己和佛教、或說任何特定宗教都還沒有那麼深刻的感應和連結。但是最近看了BBC的電視紀錄片《文明 Civilisations》,講述了世界各個角落不同文明和藝術的起始和發展,恍然發覺人類從是多麼久遠以前、文明出現之初甚至之前、就已經有了宗教性質的儀式;那些洞穴深處的動物壁畫或手印,與獸角或其他簡易樂器一起被發現,很可能就是遠古祖先群聚在那彷彿超脫時空的洞穴裡舉行宗教儀式。甚至可以這麼說:冰河時期以前的人類藝術,全都不是為藝術而生的藝術,而都屬於宗教性的功能、也可能是儀式的副產品。紀錄片的主講人西蒙.沙瑪說,或許因此不該稱它們為「藝術」,然而我卻在想,有沒有可能這才是藝術的本質——不完全關乎美或真,卻必然關乎性靈?而那麼古老的儀式,有些仍保留在原住民的文化傳統中,代代相傳至今......
Cueva de las Manos, Río Pinturas
「藝術」和「宗教」的關係是什麼呢?如何看待出於實用目的而生的書寫和藝術創作?又或者文字和藝術本就有所目的和用途?這些畢竟都是太大的問題,但我很想聽聽妳會怎麼說。而我也想盡快開始讀《流浪者之歌》,跟妳討論更多關於宗教、文化和哲學!
炎熱的七月,冰棒乾杯~~
Ally 郁書 2022.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