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Jing,
上封信裡妳分享曾去過維也納、親眼見到克林姆的《貝多芬橫飾壁畫》真跡,我內心忍不住激動驚呼:「那是我最想去的地方!!」
這其實是我前不久才浮現的新願望。儘管,表現主義一直都是我非常非常喜歡的藝術風格,尤愛席勒畫中的稜角、扭曲和猙獰,大膽坦率、陰暗孤獨,關於性愛、自我與世界的掙扎,關於死亡、又超越死亡。其師克林姆的作品,我也十分著迷於那朦朧而精緻的美麗和象徵性,但或許因為從裝飾風格過渡而來,我曾誤以為那構築在符合大眾審美之美的金燦上——
依序為克林姆〈哲學〉〈醫學〉〈法學〉,很可惜原畫毀於1945年的大火,圖中顏色是AI修復版本
直到去年秋天開始讀《
啟示的年代:在藝術、心智、大腦中探尋潛意識的奧秘,從維也納1900到現代》,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原來曾經,克林姆為維也納大學繪製的壁畫〈哲學〉、〈醫學〉、〈法學〉,大大驚嚇了當時的學院教授,甚至被認為是醜陋的藝術。不僅因為內容太過情色、難以理解,更因為其構圖不同於文藝復興以來對三度空間的模擬寫實,而是在彷彿虛空的二度空間中懸吊堆疊,產生恍如夢境或意識流般的視覺,與處於同一時代和城市的佛洛伊德相互呼應:
克林姆並不是要表現一個外在世界的寫實描繪,而在於捕捉潛意識精神中殘缺破碎的本質,這是過去藝術家所未描繪過的方式。
而他後來大量使用的金色、金箔,是他從小在父親的金鋪熟悉的金屬色澤,更是受到拜占庭鑲嵌畫的影響;那黃金裝飾背景,強調了靈性(spirituality),亦是克林姆追求的高階精神,並首次將金葉子運用於《貝多芬橫飾壁畫》,在妳參觀的「分離畫派美術館」1902年開幕時,以表彰貝多芬音樂為主要概念的「整體綜合藝術」展覽中展出。書裡也提到,這幅橫飾壁畫的設計,來自華格納對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的詮釋:
人類掙扎與呼求幸福及愛,抵達藝術統合的最高實踐之境地。
當時讀到這場結合建築、雕塑、繪畫、音樂的「整體綜合藝術」展覽,讀到當年藝術家的理想,我也深受觸動,還特意選了個良辰吉時(?),進到
Google Arts & Culture的Beethoven Frieze頁面,一邊瀏覽、一邊撥放《第九號交響曲》——說起來似乎有點造作,但真是很有感覺。串連起整間橫飾壁畫的女性臉孔,隨著澎湃的交響樂因而有了靈魂,她們的頭顱是一顆顆音符、裸露的身軀臂膀是流動多變的旋律,有時低吟沉浸在自我的綺麗幻夢,有時化身蛇髮纏繞的憂懼與情慾之妖;時而柔順似波、時而剛烈如火;當演奏來到高潮,第四樂章最著名的〈歡樂頌〉,她們又疊成曼妙的和弦,在愈來愈高亢的女聲合唱中閉上雙眼純潔無邪地祈禱,男女擁吻成詠贊俗世乃至超脫俗世的至高之愛與美善。
那時候也看了與書中第一部份高度相關的紀錄片
《克林姆與席勒:靈慾之間》,就像妳抄寫現場文字手冊的心情吧,我也曾手寫抄下片中對此壁畫的介紹:
這是克林姆的理想和烏托邦,即透過詩歌和藝術將人類帶入理想的境界、最終獲得幸福,就像〈歡樂頌〉中賦予的榮耀。
而席勒非常喜歡這幅壁畫,認為它傳達了「藝術有能力勝過邪惡、疾病和死亡」——這對克林姆而言是眾多藝術主題的其中之一,卻是他留給席勒最重要的信念和精神,幾乎成為席勒創作的唯一主題。
席勒《死神與少女》。不知道妳是否也參觀了列奧波多博物館 (Leopold Museum)?
那裡收藏了全世界最豐富的席勒畫作!超級想聽妳分享更多在維也納或歐洲旅行的經驗!!
我也深信在藝術與文化中的,這些純粹的愛與美善、和諧與歡快,是人類集體的最高理想。但有時,當現實中的醜惡、戰火和死亡一下子籠罩得太低太近,卻又忍不住懷疑美與真實的距離。回應妳說的,房慧真〈草莓與灰燼〉,將納粹長官的家庭日常、並列對照集中營裡猶太囚犯的勞動、飢餓和屠殺,說故事般平緩的語氣中盡是怵目驚心的聳動;以及妳上封信最後問道,上一次旅行去了哪裡?
其實我好幾年沒有真正旅行了,一方面因為病況、一方面也是結婚後的出國都以探訪親友為主,所以,回想上次像樣的旅行,已經是在倫敦唸碩士那年的復活節假期,我到波蘭克拉科夫(Krakow)參加研討會發表,會議結束後,一行人去了附近惡名昭彰的「奧斯威辛集中滅絕營」。
是的,我最後一次旅行的回憶正好停留在那裡。春日早晨太陽清亮、天氣舒爽,來到集中營的第一印象並不恐怖,入口處是曾經載著一車又一車猶太人抵達死亡的火車鐵路,那裡有草地、藍天和開闊的空間,尚未令人感到窒息。但很快地,當解說的導遊開始帶我們進出一間又一間囚犯室,不適的感受開始累積;每每聽完、踏出一棟建築,我都必須快步走向陽光直曬得到的地方,想用一點點真實的溫暖驅趕心中的不忍和灰暗;直到站在戶外槍決場,陽光也失了作用。
當時拍下的奧斯威辛集中滅絕營(April, 2015)
印象深刻的是其中一個著名的展示間,大片玻璃內層層堆疊著老舊的、從行刑或送進毒氣室前的猶太人身上剝下的鞋和髮,我只迅速瞥了一眼就再也無法直視,彷彿那之中還藏著細碎的靈魂、殘喘的生命氣息,還有些怨恨、不甘或其他什麼在悄然蔓延滋長。
不過,最令我顫慄的仍是地下毒氣室。其實那裡頭似乎沒什麼具體的物件,大抵就是地窖的模樣、有一些牢籠或鐵柵欄,可是,打從走進去的那一刻,揮之不去的陰森寒冷直直滲入骨子裡、竄進五臟六腑,那是難以比擬的、前所未有的冷。我記得自己根本聽不進解說,腦中完全沒有/沒辦法去想任何讀過看過的、猶太屠殺相關的事情,唯一只有一個念頭反覆重複:好希望此刻有誰來緊緊抱住我,誰都好。實在太冷了。
走出毒氣室,正午的陽光開始刺眼,卻沒有透出任何暖意,我的寒顫無法歇止。再次回到入口附近,如今火車盡頭的遼闊和青草之青,恍如隔世。我就那樣站著望著,腦海依然一片空白,彷彿那股無可言喻的冷冽悄悄奪走了應該要有的理性和感性、思考和情緒,而我渾身上下只剩對擁抱的渴求。
或許因此,克林姆的《貝多芬橫飾壁畫》,帶著對人類和世界之醜惡的認識、以及儘管如此依然堅定的崇高美好理念,最終收束於一對男女赤裸的深深相擁吧。
願妳在疫情高峰期間一切安好
Ally 郁書
2022.0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