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27|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3. 童年回憶(3)

我沒有想到只是回憶過去,竟如坐針氈而舉步維艱。
簡潔地敘述一個故事是這麼艱難的事,村上春樹曾經在自己的書裡提到過,類似於:"為了維持寫作這個幾乎算是重勞動的工作,必須要一直跑步鍛鍊身體否則無法維持。" 讀的當下無法體會,但一提起筆就明白了。若沒有經過某一種過程磨礪自己的意志,有許多地方無法抵達。一旦習慣了懶散的生活,連想到自己從七歲到十八歲竟是每天早上七點就到學校,然後學習到深夜,便吃驚到如被雷劈。當時根本無法想像長大(老去)後的自己竟然會藥物成癮,竟然會"輾轉難眠"?長大的模樣與以前自己的預測相差太大,這樣的懸殊常使我泫然欲泣,但竟是一步一步走到了。
每個人的人生都從很相似的起點開始,然後一點一點微小地錯開,直到天差地別。回頭看我的人生,幾乎是從起跑以後一路領先,然後中途我坐下抽了一根菸。
然後我就一直坐在原地抽菸。
看著別人領先了一圈又一圈,於是我再抽了一根又一根。逐漸覺得差距已經拉開,我也不想再努力了。可能是18歲以後,很活潑很努力與別人當朋友的過程,反而使我產生了嚴重的孤獨感,原來長大以後的自己擁有許多連結卻無法得到歸屬,朋友很多卻無法走入愛情的嚴重落差使我陷入了悲傷,對於自我的定位感到慌亂,例如明明已經考上台大了,卻為了很微薄的打工薪水不好好念書去端盤子,只因為想要開始賺錢因為想要一直花錢,導致整個人生錯亂而逐漸崩潰。我一直很想寫出自己的故事,因為覺得我的人生發展太過離奇,可是提筆以後才發現我的人生只是比較破爛而令人嘆息而已。
而且一直活在謊言裡。活在謊言裡的人生真的好痛苦喔。
曾經有幾個機會,身邊的人想要引導我說出實話,他們可能只是好意,或是基於非常真摯的關心。而我在第一時間卻選擇了繼續圓謊,然後故作鎮定。這種高自尊與低自尊交錯的感受好令人窒息我卻無法放下防備,無法卸妝,害怕被看見真實的自己。
獨處時感到非常狼狽。
在環境很令人不安,同時又自我厭惡的時刻,小心,魔鬼與毒品就在你身邊。吸毒不是因為你想傷害這個世界,你只是想暫時離開這個世界。意識太苦了。
上大學以後,返回鄉下探望外公時,他已經是一個喜歡坐著不動的清瘦老人。外公的相貌很好,但脾氣很差。那個年代的壞脾氣男人身上能發生最好的事,就是娶一個能妥善照顧好自己的妻子吧。外公娶了總是默默不停地打點瑣碎的外婆,因此生活有了安定的錨,讓他有餘裕可以自在任性(而後我母親嫁給了非常相似的我的父親)。外公是農夫,但並不喜歡務農,只是每天有一些事情可以做而已,外婆很沉默地不斷接著手工活,勤儉持家,一生沒有穿過什麼漂亮衣裳,也不曾享受山珍海味,只是默默地存下一片田地,兩棟房子,拉拔五個孩子長大。現在回望外婆的人生,我感到驚嘆與不可思議,她的物質慾望非常非常的低,但每回走進外婆的廚房打開冰箱,卻總是可以找到她做好的自製綠豆冰棒--封在瘦長夾鏈袋裡的那種。我們不問過她就會開開心心地拿來吃,一群孫子孫女將冰棒吃個精光,下一次回外婆家,打開冰箱,冰棒又出現了。她並不會招呼我們吃,與我們親暱地交談或擁抱,她也不會問我們生活的任何近況,她只是一直忙進忙出而冰箱裡在我們需要的時候總是會有冰棒。外婆在我大約二十多歲時過世,過世前幾年做了氣切,因此有許多她還活著的歲月她是無法言語的,氣管的功能只剩下供給氧氣延續她的生命。她依然有目光但她已經沒有言語,印象中一直不愛跟我們說話的外婆,在氣切的那幾年,眼神裡卻填滿了渴望交談的訊息,她想說一些事但她無法說了,她也無法寫,因為她是文盲。生命在她驟然被剝奪了聲音之後,我猜想她是陷入了猝不及防的慌亂裡,那個瞬間她忽然發現她有一些話想說。每次舅媽不停地猜外婆的想法不停地問她:"是嗎?媽,妳是這樣想的對不對?對就點點頭喔。"那些時刻我總是感到很厭煩,因為外婆很少點頭,她只是不停地環視我們然後眼神湧出無助與悲傷。我想舅媽是心機很重吧,她故意挑一些無關痛癢的事情在問,事實上已經開始了家產爭奪的步步為營。回想這一切我才發現原來為了錢心機可以深沉至此,而我身邊的人很少可以躲過這個魔考,漸漸地大家吃了幾次虧,原本不計較錢的會開始計較錢了。大舅媽是整個家族裡心機最深沉,個性最虛偽最令人難耐的大嗓門,相較於小舅媽的溫婉,兩個舅舅的家庭走向迥異的風格。我母親那邊的兄弟姊妹排列為: 領養舅舅,親大舅,母親,親小舅,親阿姨。在外婆身體倒下的那幾年,一直沉默照顧著外公外婆的小舅媽不埋怨不爭搶,然後大舅媽強行將外婆帶離彰化幾乎是當做人質一般押到台北。大家原本以為是孝心,直到一個月後,手寫版連衛生紙"張數"都嚴密計算的帳單由大舅寄回彰化老家請小舅處理時,家族的其他人才明白原來這場家產爭奪大戰已經由大舅媽主導開撕。幾年之間戰況慘烈,人性的醜態倍出,由大舅媽一家領銜主演令家族所有其他成員大開眼界,嘖嘖稱奇。
但時光過去以後我們重新排列軌跡: 外婆過世,外公沒撐幾年也倒下了,外公過世才四年左右,小舅舅沒有熬過癌症竟先一步離開。當我在小舅喪禮上被大舅的開朗敬酒氣哭後兩年左右,大舅也死了。生命的某些關卡在那兒想躲也躲不過。
某些關卡。我的關卡是毒品,這一切都只是為了提及我生命裡的第一顆藥丸。
在外公還很硬朗只是看慢性病的那些年,我雖然已經上了大學,但個性如同幼時一般的頑劣,只要回到彰化鄉下就會像找綠豆冰一樣胡亂地東翻西查。有一次母親說,快幫外公把抽屜整理整理,打掃乾淨,我聽了真是正中下懷,因為翻看抽屜裡有些什麼東西實在太有趣了。就在那時我看到一大落一大落的安眠藥。我問外公為什麼有這麼多藥沒吃,不吃嗎? 他說不吃啊,根本不知道醫師為什麼開那些藥,我根本沒有失眠啊。當時深陷憂傷裡的我實在好奇,每天都輾轉難眠哭哭啼啼,從高中畢業以後很少睡過一個踏實飽覺,於是我便順理成章地說,那我試試看好嗎?我拿走喔。
吃下第一顆藥丸之後人生就歪掉了,再也無法拉回來。毒品如同在無聊無謂的人生中忽然看見涅槃,看過一次之後已經無法再承受原本的無聊與無謂。涅槃這東西,心理素質若不夠強大最好一眼都別看,毒品的涅槃是暫時性涅槃,如果你無法讓自己一直待在天堂,那你就會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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