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面的我是潛意識的我。說實話,那個夢境,但凡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應該都不會夢到這樣的情節,光是把它說出口,我都覺得很窘迫,很尷尬,甚至噁心。
我夢見夢裡的自己,和媽媽、兩個妹妹,四個女生,全部都歸屬我父所有,他在夢裡很理所當然的,擁有我們母女四人的「使用權」。
對。
就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在夢裡,全部的清晰而完整,我不像平常一樣意識到,自己是在作夢;我深處其中,生活著,並且看著這一切發生。(裡面只是很隱諱的提到有這件事,但是沒有細節,就算有,我死都要掙扎從這個可怕的噩夢裡面解脫出來。)
直到最後我再也受不了了,對於他在夢中所說的一切話語、語氣的方式,對那些事情視作理所當然,我漸漸的開始憤怒,並且怨恨。
我凶狠的把對一切的「本不應該」,將看法全部表露無遺的展現出來。
「你不能這樣對我們!」我說著。「這一切不應該發生。」夢中我使用的詞彙漢字語更加鏗鏘有力而強烈,將他懟得啞口無言,但他依然覺得一切都是應該的,沒有甚麼不對。
事實上我不能、也無法形容細節,那一切太過觸及我的恐懼,所以我不能在這裡赤裸裸的說著故事,好像一切對我來說無關痛癢,但並不是如此。
最後我只記得我把手中拿著一袋湯麵的他,狠狠地鎖在家門之外,不讓他進家裡。家中只剩下了我們母女四人。
那你不免要想:「她是真的受過這樣的傷害嗎?」事實上,就我的記憶是沒有的。但是我卻深信我受過相同等級的傷害好一段時間。
這時,不免又要回到了過去的回憶。
在從四歲跟他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日子裡,我開始了一連串的苦難,並且有苦難言。
他會因為自己所認定的事情,比方說他覺得我偷偷拿了他的東西去玩,他便認定了我就是做了這樣的事,他一開始會問,然後開始兇我,接著嚴刑逼供。
打到我最後都懷疑自己「所以究竟有沒有做這件事?」他說有,但是我為什麼一點都不記得?啊,那肯定是我忘記自己有做了,一定是我忘記我做了這件事,因為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但是我必須要為他的莫須有負起責任。
可是站在絕對的權威跟暴力的脅迫之下,我必須一定得努力的想起一些事情,「一定是我有拿他的東西但是我卻忘記了吧。」我到現在都沒有忘記當時的那種感受,之前的我4歲,現在我40歲了。但卻依然記憶猶新,就好像那是昨天才剛剛發生過的事情。
他根本就不認識我,滿四歲之前的我的一切,他都是從我其他長輩、阿嬤看見告訴媽媽、媽媽加油添醋誇大其辭,於是他很愚蠢的只透過了別人口中說的我去看我,而完全沒有用自己的眼睛跟心去看。
我在南投的阿嬤家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在學會使用電話以後自己想到就拿起話筒播電話給遠在北部的媽媽,我還記得他們一開始很驚訝,也覺得我很聰明,誇張的誇獎我為什麼這種事情一個連飯碗都拿不穩的幼兒竟然那麼快學會自己打電話給媽媽。
不是我聰明。
是極度的思念使我發出了本能的動作,一個人單純因為想達到自己要的,他不會去細思過程的,當然也從來都沒有想過一路上所會遇到的挫折,因為一個自己的渴望而去做成功一件事就是我的日常,因為那時候我根本就沒在使用大人會使用的邏輯,而邏輯是需要智商的。我只是很單純的想滿足自己最原始的慾望。
後來因為我太常打電話了,阿嬤家當月的電話費帳單飆高,這時候他們才意識到一件事:「教會這個孩子打電話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因為他們要為此付出金錢的代價。」
但在那之前他們全部的人都沒有想到過這個後果,並且每次打電話過去媽媽都會很開心。阿嬤阿公還會要求我當著他們的面給他們「表演打電話」。但是大人們說變就變了;以前古早那種圓盤撥號式的話機是可以上鎖的,他們特地去買了鎖,將電話鎖上,於是我就從學一次就會的電話神童,變成了「偷打電話的小孩」。
我喜歡把阿嬤家裏面的抽屜打開,因為我總覺得抽屜就像通往另一個神秘世界的神奇有趣玩意,外面看起來明明就甚麼都沒有,平平的,但是他開它卻是一個立體的空間,裝滿了未知的事物。
我很喜歡開抽屜,看裡面都裝了些甚麼東西,看到我覺得好玩的東西我會拿出來把玩,也從來都沒想過該或不該,行或不行。
幼兒不知道甚麼是「隱私」,讓人失去隱私又會造成甚麼後果。
我也會隨意的拿長輩錢包裡面的錢自己過馬路走去對面雜貨店買糖果。對我來說那沒有是非對錯,你們都教導我要分享,而我的就是你們的,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是你們眾人可以隨意討論、玩笑、打趣、甚至是不顧及我感受的焦點,那妳帶我去買東西的時候從前包裡面拿出錢來買東西,我也可以這樣做,為什麼不呢?(這不是一種報復,我都不知道甚麼叫報復。)
最後我成了他眼中的「小偷」,「偷打電話」、「偷錢」、「偷自己認為好玩的東西當成自己的玩具」,未經允許擅自拿走別人的東西取用。這就是他從別人口中看見的我。他沒有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去體會他的孩子究竟是「誰」。
於是最常發生在我跟他之間發生的事情就是:他的東西不見了,那一定是我拿的。因為只有我會做這樣的事,而不可能其實是因為他自己「忘記了」。
他從小就是很會讀書、公認的腦筋很好,成績永遠都維持在前三名的學霸,進了軍事單位以後,他還是當年大家都認為是「軍人頭腦」的政戰部部門領頭。頭腦那麼好的人怎麼可能會忘記事情?
於是一切都成為了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小偷的幼兒的問題。
我知道當父母很難。
他們除了親情,還必須要有足夠的智慧去了解、連自己都對自己一無所知的孩子。放到現在還是有大多數的父母不一定有這樣的見地,覺得只要錯了就糾正(體罰),這樣孩子變成行進在他們所能認為是正確的軌道上。
父母用情緒、偏見、各種暴力、感覺教導小孩,這是一代傳一代的習慣。
大多數人都認為小孩子小時候的事情,等到他長大了就會忘記過程,不會記得一切細節。但我清楚到當時家裡一樓的擺設、有甚麼家具、書櫃放在甚麼地方、有幾層、當年的那台電視長甚麼模樣、沙發是甚麼顏色,媽媽固定工作的那台工業用縫紉機運作時發出答答答的聲音,插上電以後電流「ㄥ......」的聲音,浴室浴缸的顏色,每天用來幫我洗澡的澡盆模樣,全部都還刻畫在我腦海中,我可以瞬間還原場景,我現在腦海中就站在我當年站著的那個地方,就在36年前。
36年。
全部都清晰得像我還在那裏。
但經過多方的求證,有九成以上的人完全忘記了自己六至七歲以前發生過甚麼事。所以那才是大多數人所認定的正常狀態。
但我不是「不正常」,我只是一種少數。
我也曾經因為自己所在的小學三年級班級正好在下課的時候側走廊可以看見大馬路,不知道為什麼就那麼湊巧,我下課時間,趴在側廊欄杆上發呆,遠遠的看見了他穿著一身畢挺軍裝的背影;神氣的軍帽,淺綠色的短袖上衣軍服,背後習慣一定要熨燙上三條筆挺的直線,深墨綠色的長褲,擦得蹭亮的黑皮鞋,手中拿著硬殼公事包,一個人往朝著我反方向的地方默默的往前走。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看見這個畫面,一個九歲的小孩,竟然就這樣傷感的哭了起來,留著眼淚,無法停止,完全無法停止。我不知道那種深深的悲傷是從何而來,又為什麼要覺得難受。
是因為他每天早上上班都會有派車來接他,走到哪裡都有阿兵哥當司機代步,現在卻孤獨一人孓然一身走在馬路上,看起來很可憐嗎?好像也不是。
我就是為偶然看見他而哭著。
我哭到哽咽,連我同學都發現我在哭,拍了我一下,還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說我幹麼要哭,發生甚麼事?(不是安慰的那種,是不耐煩,是莫名其妙。)
我停不下來,我也無法告訴她我哭的原因。
甚麼話都說不出來,就只是哭。很難過的那種。
我覺得他很孤單,很可憐。
如果真的一定要說出一個所以然,那我現在說出來,就是我現在說出來的這個形容。
我覺得他很孤單,很可憐。我很心疼。
我想爸爸。
沒有一星半點的加油添醋,也沒有對過往記憶的過份誇大,我就單純的這樣覺得,所以我當時才哭得那麼傷心。
還有一點點的「爸爸你明明就從我學校經過了,為什麼沒有想到要進來看一看我?」
其實那個時候回家每天都會看到,而且我看到他就跟看到鬼一樣恨不得立刻隱形讓他忘記我的存在,不然他又不知道要找我甚麼麻煩了。
但我還是有了那樣的想法。
小孩子怎麼可能不愛自己的父母。
即便他一直把妳推開,即便他一直對妳使用精神、身體暴力,迫使恐懼大大的像巨人一樣高聳的站在愛之前。
我心裡其實都通透。
我很怕他,我希望他能對我好一點。
我很希望他的好不需要我拿出優秀能上得了檯面的表現才能交換。
身為你女兒我希望你能理所當然的愛我。
只是不要用那些恐怖的方式。
如果,我是說「如果」。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還是比你先死了,我希望你能看見我對你說的這段話。
即便我人生中無數次嘗試用各種方式跟你和解,不只一次寫信告訴你我愛你。我還擁抱了你,親口說出我愛你。
但是這些站在拿不出好表現的前提上,根本好像都完全是白做的。
你能不能只是因為我是你女兒就以我為傲,你能不能不要像個昂貴物品販賣機一樣,沒有投足夠的錢進去,就算我把你擦得亮到旁人見到就會被反光刺傷雙眼,也不肯對我吐任何父愛出來。
為甚麼用「昂貴物品販賣機」形容?
因為我有了足夠的錢(=成就)投幣進去,你丟了等價的東西出來給我以後,就再無回應了。你的好的回應要直到我下次再繼續投有價值的東西進去。可是我現在好像也沒甚麼有價值的東西能夠拿來投給你換取東西了。
我要說我早就放棄了。
接下來的餘生我都會用來療你給的傷。
因為目前我還拿不出換取你的一個正眼相看所能換到的重視,但是已經沒關係了。當所有的努力都做過了,當所有該提的醒也都提了,如果人家還是不理會,那麼便不是我的問題了。
不行的,便不要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