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紀甄
寫於2022年1月
六月初,正好是春天的尾巴,時序還沒完全進入真正的夏天,天氣總是忽冷忽熱、不太穩定。我獨自一人騎著摩托車前往大學畢業典禮的會場,早晨的空氣中帶著一股涼意,感受不到太陽應有的溫暖,街道上的鳳凰花在不怎麼炎熱的春末盛放,開了一整排的鮮紅色花朵在藍天之下更顯艷麗,有種莫名的不和諧感。
校園各處散落著三五成群的畢業生,他們有說有笑的聊著天,或是帶著家長參觀校園。我穿著學士服坐在禮堂的一角四處張望,看看同學們等待撥穗儀式的興奮表情,再看看家長們充滿欣慰的眼神,最後看看門口,我低下頭,然後視線再度回到禮堂裡歡樂的人們身上,他們似乎連背影都帶著笑容,那是他們之間的喜悅,而我卻沒有任何特別的感受。
印象中,爸爸從來沒有參加過我的畢業典禮,都是媽媽默默出現,如果畢業典禮當天剛好遇上工作較繁忙的時候,甚至連媽媽都沒空出席。不過,我早已習慣這種情況,從小到大的各種發表會、頒獎典禮,爸爸都沒有來過,一次都沒有。
幼稚園畢業典禮那天,我們這些六、七歲的畢業生準備了一連串的表演,換上一套又一套的繽紛戲服,每個人的眼裡都閃著期待的光,我也不例外。舞台的布幕慢慢拉開,預備好的音樂響起,台上的孩子們奮力地唱著歌、跳著舞,台下的家長們用相機捕捉下自家孩子閃閃發光的模樣。我在人群中發現了媽媽,她笑得好開心,連眼角都是上揚的,帶著一點驕傲的神情,還不忘隨時拿起舊式的底片相機為我拍照,我更賣力的在舞台上蹦蹦跳跳,只為了展示出練習了好幾個月的成果。可是在燈暗下來前,我卻找不到爸爸的身影,每一次上台都重複著一樣的期待、失落,又再一次的期待、失落。最終,舞台的布幕在所有表演結束後完全拉下,讓我的視線無法繼續在觀眾席中遊走。原來,爸爸根本沒有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畢業典禮,就連六年後的國小畢業典禮,也只有媽媽一個人來參加。
那天,所有人都帶著幼稚園園長送的禮物和滿足的心回家。坐上媽媽的摩托車,寫著「畢業生」的紅色胸花還別在我的淺藍色洋裝上。摩托車行進時的風把沙塵吹進眼睛裡,我立刻閉上眼睛,試著分泌眼淚,讓淚水帶走眼睛裡造成不適的異物,刺痛感漸漸消除,但眼睛卻像鎖不上的故障水龍頭,淚水止不住的流,滿肚子說不出口的委屈與失望,我帶著哭腫的雙眼回到家,任何人問起我都不做回答,只是用力地搖搖頭。
禮堂裡的所有人到處走動,有的人正在自拍,記錄下自己大學生涯的最後一天;有的人忙著與同學們留下合照,深怕自己再也沒機會見到對方。照片裡的時間靜止了,停在鳳凰花盛開的六月。手機不斷跳出社群軟體的訊息通知,每個人都在分享自己的喜悅,我懶得打開來閱讀,也懶得在眾多合照中尋找自己有入鏡的那幾張。我仍然坐在禮堂的一角,身邊幾個要好的朋友正聊得起勁,而我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插個幾句話、給個心不在焉的反應,視線依舊在人群間繞來繞去,看向同學們如鳳凰花一般紅潤的雙頰,再看向家長們手上準備送給孩子的新鮮花束,最後又看向人們進進出出的門口。同學呼喚的聲音召回我的注意力,我擠出最大的笑容與他們拍上一張又一張的合照,即使冰涼的臉頰已經笑僵,也要避免照片裡拍出自己與其他人間的不和諧。
因為不喜歡照片裡不上相的自己,所以我習慣把照片收在抽屜深處,很少拿出來回味。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全家人都不喜歡拍照,也沒什麼機會拍照,即便有值得留念的時機,照片裡也不會有爸爸的身影。我與朋友們的合照有無數張,比與家人的合照多出許多,跟爸爸的合照甚至少到用一隻手就能數得完。
國中和高中的畢業典禮,學校發了通知家長的邀請函,紅色的厚磅卡片就放在餐桌上,或許爸爸根本沒有打開看過。這兩次畢業典禮我都上台領了獎,台下同班同學起鬨的喊著我的名字、為我歡呼,他們的聲音與不停輪放的頒獎音樂夾雜在一起,我心跳得好快,就連耳朵都在發燙,害羞的對同學們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後,我低下頭,不再觀察台下的任何人,因為我已經知道那裡不會有任何我期待的人出現,只想趕快下台回到我的位置上。這兩次畢業典禮我都沒有留下任何獨照或與家人的合照。
結束後站在校門口等待媽媽來接我回家,一對對親子在我眼前離開校園。我坐在摩托車的後座,沿途的鳳凰花被黃昏的橘紅色夕陽染得更明亮,空氣中卻帶有一股涼涼的冷色調,微風穿透裙襬與肌膚接觸,襲來一陣陣不和諧的涼意。我把白色制服上的胸花拆下來握在手裡,到家時隨手扔在餐桌上,那張邀請函還放在原處。
家裡的地板鋪著白色磁磚,牆壁也是一片的白,室內的體感溫度總是比室外還要來得低。赤腳走在磁磚上,冰冷的觸感由腳底往全身上下亂竄,我踮起腳尖,把腳接觸地面的面積縮到最小,以最快的速度躲進房間,用棉被阻隔自己與外面的冷空氣,盡量什麼都不去想。
畢業典禮的所有安排定下來後,我只用手機傳了訊息,告知爸媽確切的時間與地點,但沒開口問他們參與與否,爸爸傳送了一個不符合情境的奇怪貼圖,和一句:「看狀況吧。」接著,通訊軟體進入一段長長的沉默。雖然知道機率很低,但就因為這句:「看狀況吧。」我莫名的燃起一點點希望,期待最後門口會出現爸爸拿著新鮮花束走進禮堂的身影,帶著我從未看過的欣慰笑容,親手送上他對我的祝福。
來賓們入座完畢,撥穗儀式終於開始,教授一個一個將畢業生的帽穗由右撥到左,宣告學生們修業完畢,同時贈與學生真誠的祝福。家長輪流上台,找到自家孩子後遞出手上的花束,他們牽手、擁抱、歡笑、或是落淚,而我還站在一旁等待,即使這次不像幼稚園的演出那麼精彩,也沒有國、高中時上台領獎的榮耀,即使這只是一個所有畢業生都能擁有的平凡時刻,我都想讓爸爸看見女兒完成學業、長大成人的樣子。當然,不出我的預料,爸爸並沒有來我的畢業典禮。
畢業典禮進入尾聲,我脫下學士服折好收進背包裡,委婉的拒絕了同學的熱情邀約。我跨上摩托車,回頭看了看陪伴我四年的校園,然後空手離開,我的模樣和早晨出發的時候相同,只是心裡的空洞好像又擴大了一些。
騎在回家的街上,沿途還有一些尚未收攤離去的花束賣家,我突然想為自己買束花,最漂亮的早已被買走,只剩下配色單調的選擇,在滿街的紅色鳳凰花下顯得更加無趣,我只好打消念頭,繼續騎在鳳凰花綻放的街道上,空氣中帶著微微的冷,街上的人都笑著,一切看起來一片溫暖祥和,而我卻無法融入其中,他們與我之間是不和諧的。
打開家門,車庫裡只有我這一台摩托車,家裡的景象跟早上出門前一模一樣,白色的磁磚地板、白色的牆,室內溫度依舊比外面低了一點。換上室內拖鞋後直接走進房間,把背包隨意擱在地上,我只想立刻躲進被窩裡,讓自己的體溫能留在棉被裡,獨自一人享受這春末裡的唯一一絲溫暖。
房間裡多出一些不屬於我的東西,讓我暫且停止了一切動作,視線移動到書桌上的陌生物件。書桌上擺著一束用淺藍色紙包裝的向日葵乾燥花,四周點綴著白色滿天星和一些我不知道名字的香草,顏色與顏色之間融合成一股寧靜的淡雅。包裝紙上夾著一張卡片,上面只寫著一句:「恭喜妳畢業了。」那是爸爸的筆跡。花束旁還放著一個鐵盒,盒面上有許多觸摸的痕跡,看起來已經使用了很多年。我小心的打開鐵盒,最上層放著一捲底片和四個寫著「畢業生」的紅色胸花,接著是我從小到大得到的各種獎狀、畢業典禮的邀請函、幼稚園畢業典禮的照片,最下層是一張爸爸抱著一個嬰兒的照片,爸爸小心翼翼的護著懷裡的嬰兒,表情是我沒從來在他臉上看過的幸福與慈祥,照片背後一樣是爸爸的字跡,寫著一句:「我的寶貝,謝謝妳來到這個世界。」
我的臉頰突然溫熱起來,嘴角好像不自覺的上揚。我找了一個相框把那張照片和爸爸手寫的卡片放在一起,然後擺在書桌上最顯眼的位置,用通訊軟體送出一小段訊息:「謝謝你的禮物,也謝謝你是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