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曾以「南國土佐如何促成維新,自由民權與財閥的興起」為標題,收錄於《現代日本的形成》(台北:遠足文化,2018);並授權部分內文刊登於「故事StoryStudio」;也曾被對岸的「知乎」盜用過。
本文為修訂部分內文重發,文長慎入。
位於四國的高知縣,舊稱土佐,由於地處日本國境之南,加以日照強烈及多雨的氣候,也有「南國土佐」的稱號。
出身於臺南,1950年代唱紅諸多臺語名曲,被稱為「臺灣美空雲雀」的陳芬蘭,曾在1969年曾發行過一首名為「再見南國」(又名「阮的故鄉南都」)的臺語流行歌,唱出異鄉遊子對府城的鄉愁。實則這首歌的原曲,改編自1959年一首名為「 南国土佐を後に して」的日文歌曲(中譯:離開南國土佐之後),原曲的歌詞中流露出土佐青年遠在異地,對故鄉親友與名勝風景的思念之情。
幕末維新前的土佐,擁有千年以上的和紙工藝製作傳統,長期為皇室與幕府進貢御用紙張;現今的四萬十地區,由於中世應仁之亂,有公卿前來避難並從事建設,而有「小京都」的美稱。
而土佐的室戶岬,與近畿地區的和歌山,皆為日本少數有鯨豚出沒的海灣,自江戶時代初期以迄19世紀,室戶地區在近海獵捕鯨豚的漁業活動,亦持續了兩百多年的歷史。
培里來航之前,土佐開始與世界產生連結,以及其後影響近代日本的發展,其契機則與美國在太平洋的捕鯨活動有關,這必須從中濱萬次郎( ジョン萬次郎)開始說起。
萬次郎為土佐中濱的貧窮漁師之子,1841年出海打漁遭遇暴風,漂流至太平洋上的無人小島長達數月,因緣際會的被一艘名為 John Holland的美國捕鯨船所搭救,並隨著船長前往美國生活,成為近代第一個赴美的日本人。
捕鯨船長收養萬次郎為養子,安排他進入麻州的學校,學習英文、數學、測量與航海技術。畢業之後的萬次郎,當過捕鯨船員,也曾經前往加州淘金,一心想回到日本的他,把工作所得投入於購買船隻,航向返家之路。他曾輾轉在琉球、薩摩、長崎,受到當地官員的訊問,以了解其返日的動機,終於在1853年被護送回到土佐。
停留薩摩期間,藩主島津齊彬曾借重萬次郎的航海與造船知識,協助薩摩藩設計蒸汽船,並從萬次郎的美國經驗與航海見聞,了解外部世界的劇變。2018年,在NHK所製播的第57回大河劇「西鄉どん」,就曾安排主人公西鄉隆盛,在獄中與萬次郎相遇,並接受齊彬之命,暗中了解萬次郎為何返鄉,與齊彬接見萬次郎的劇情。
萬次郎堪稱日版少年PI奇幻漂流的主人公。蘭學家兼繪師的河田小龍,根據萬次郎口述自己奇蹟似的經歷,整理成圖文並茂的《漂巽紀略》一書。他的知名度,因為《漂巽紀略》各種抄本的流傳,逐漸廣為幕藩所認識,不但曾受聘於土佐當地的藩校,更被幕府延請至江戶,擔任翻譯與造船技術指導等工作。
培里來航與日美訂約之際,幕府更借重萬次郎的經歷,了解與美國有關的情報。1860年,萬次郎作為萬延遣美使節團的一員,搭乘軍艦「咸臨丸」,與艦長勝海舟,與福澤諭吉等各藩武士前往美國,進行日美修好通商條約的換約事宜。
諸如維新志士後藤象二郎、坂垣退助,與其後成為三菱財閥創辦人的岩崎彌太郎,皆曾在土佐藩校,受業於萬次郎所傳授的英語、海運、造船、保險等新知;坂本龍馬也曾讀過《漂巽紀略》一書,了解萬次郎的經歷。
萬次郎可以說引領許多日本知識人逐步開眼看世界,也影響了他們日後的頭角崢嶸。
被稱為「幕末四賢侯」之一,立場傾向公武合體的土佐藩主山內容堂,在擔任家督期間,推行了一連串藩政改革,強化西式軍備、海防,與充實財政,並派遣藩士到長崎遊學。此外,他也致力打破上士與下士間的隔閡,促進武士階級的流動與任用。
不過,以武市瑞山等人為首的下士階級,所結成的土佐勤王黨,難以接受藩內決策高層的公武合體立場,雙方在政治理念上的相左,演變為利用由上而下的政治力彈壓,或是下對上的暗殺行動,以獲得改革政策的主導權。彼此陣營的勢力時有消長下,多少阻礙了革新的力道與方向,也使部分藩士為了尋求不受制於藩內所制約的改革路線,而脫藩成為浪人。
出身於土佐下士,兩度選擇脫藩的坂本龍馬,開始奔走於日本各地,希望將日本這個國家推向不同的維新之道。
在變局中找尋出路,風起雲湧的幕末亂世,為各藩武士提供更多,除了前往江戶參勤交代之外,能夠在日本國內外旅行的契機,只要你具有「衝組」的特質,就不怕沒有趴趴走的機會。
雖然龍馬並未如同部分幕末藩士,積極尋求出國開眼看世界的經歷,他終其一生的旅行足跡並未離開過日本,但是比起諸多屬於「衝組」,奔波在道途上的志士,龍馬擁有的旅行經驗,卻又有許多不同之處。
龍馬最被人傳為美談的一次旅行,莫過於在京都寺田屋遇襲事件之後,與其妻阿龍搭乘薩摩所屬的蒸汽船三邦丸,前往九州霧島附近的溫泉勝地進行療傷,並同遊高千穗,被後世稱為是「日本史上最初的新婚旅行」。據說龍馬亦曾在長州豪商伊藤助太夫的招待下,偕妻乘船前往下關的巖流島觀賞煙火。
龍馬在得年33歲的短暫生命歷程中,南至九州,北至江戶,甚至位於現今北陸地區的福井縣,皆有其兼程往來的足跡。
早年的龍馬,至江戶遊學鑽研劍術,因緣際會目睹培里的黑船來航,深感衝擊而激發其攘夷的想法,並加入武市瑞山創立的土佐勤王黨。據說龍馬原本曾想暗殺被後世稱為幕末型男,當時擔任海軍軍艦奉行的勝海舟,卻因聽了勝海舟拿著地球儀向他講述世界局勢、海軍建設,與引進外國知識技術的必要性,深受感召並成為其門生,立場轉而傾向開國,自此其生涯開始與「海洋」、「船艦」二詞產生密切的連結。
培里來航之後,幕府與各藩基於海防或商貿之所需,一方面陸續向西方各國購買新式蒸汽船或軍艦,另一方面也嘗試自行建造船艦。龍馬隨勝海舟搭乘過幕府所屬的軍艦順動丸、觀光丸,往來於伊豆下田與神戶、大阪之間,也在居間協調各藩合縱連橫的過程中,搭乘過薩摩、土佐等藩所屬船隻,利用海路在日本各地奔走。
龍馬曾任職神戶海軍操練所;並曾在長崎創立最早的會社「龜山社中」,為薩長兩藩進行軍火貿易與航海訓練,促成薩長同盟;在土佐所屬的夕顏丸中,與同為土佐出身的後藤象二郎在談論時局之際,提出「船中八策」的新國家構想。上述這些事蹟,無一不顯露這位幕末維新志士,希冀通過一種海國意識,以及從海洋出發的國際觀,來重新洗滌日本的野望。
四處旅行奔波,結交各藩維新志士、學者、公卿、商人以互通聲氣,促成不同勢力的化敵為友,並起草「船中八策」,為日本提出新國家藍圖,卻無意在新政府中取得一席之位的龍馬,雖曾在京都寺田屋逃過伏見奉行的追捕,不幸的在大政奉還之後,與中岡慎太郎慘遭見迴組暗殺於近江屋。
龍馬未能看見其理想的國家藍圖逐一被付諸實現,現今京都的靈山護國神社,成了他的長眠之所,與他相伴的,除了中岡慎太郎,還有當時諸多因投身於維新,最後埋骨於此的志士與功臣。
短暫與戲劇化的生涯,使龍馬在至今的日本國內外,一直都是最受歡迎的歷史人物。諸多以龍馬為中心的小說、電視劇,以及研究論著可以說汗牛充棟之外,龍馬在幕末足跡所經之地,例如脫藩所走的道路、下榻的旅館、去過的照相館、會談所跡、遠眺風景的地點等,日後都成為重要歷史文化資產,也是日本各縣市在推廣觀光,建構地景時的重要資源,自然也吸引了國內外的歷男、歷女前來朝聖。
原本龍馬所構想的大政奉還,是希望通過土佐藩建議德川幕府,將政權和平轉移給朝廷,避免佐幕與討幕雙方勢力的角力競逐過程中,引發流血內戰。但是隨著龍馬的辭世,政局又為之一變,討幕派再次取得有利的位置。
隨著伏見鳥羽之戰與戊辰戰爭次第開打、結束,新政府也在此前後,陸續進行官制、遷都、廢藩置縣、徵兵制、取消武士特權等新政,以強化新政府的權力。1871年廢藩置縣後,土佐藩也改稱為高知縣。土佐出身的板垣退助,由於指揮會津一戰獲勝而嶄露頭角,得以進入新政府擔任參議一職。
因時局變遷與制度的改易,原本擁有苗字帶刀與俸祿等特權的各藩武士,生活逐漸陷入困境,國內各地士族叛亂此起彼落,因而牽扯出新政府高層的「征韓」議論。主張征韓的西鄉隆盛、板垣退助與後藤象二郎,試圖藉由派遣士族出征朝鮮,轉移對政府不滿的情緒。不過,1873年,三人因為征韓主張遭到否決而集體辭官,史稱「明治六年政變」。
土佐在退出新政府的高層決策圈之後,板垣退助與後藤象二郎等人,在1874年成立了日本最初的政治結社,也就是「愛國公黨」,向政府提出了「民選議院設立建白書」,主張擴大人民參政權,為自由民權運動拉開序幕。
而板垣也在同年返回家鄉土佐,成立「立志社」,募集有志之士,翻譯西書,研究國外的民權學說,土佐遂成為自由民權的先驅之地,因而有所謂「自由來自土佐的山間」(自由は土佐の山間より)一語。
最初以失意的不平士族為主要推手,為了抵抗壟斷明治政府的薩長藩閥,所發起的自由民權運動,在西南戰爭平息後,板垣等主事者已認識到,通過武力來抗衡政府的途徑已勢不可為,此後的立志社更進一步的確立以言論為武器,通過舉辦演講、發行刊物、報紙宣傳,來鼓吹制憲、設立議會等自由民權的訴求,將民權思想與理念普遍紮根於各界。
土佐作為自由民權運動的領頭羊,影響了全日本各地紛紛成立地方性,甚至跨地域的政治結社,向明治政府提出開設議會與制憲,以保障民權的要求。民權運動雖然在幾經政府取締、民權人士的入獄而挫折不斷,不過其後因抨擊政府所爆發官商勾結的醜聞,而使運動的聲勢大漲。迫於輿論的壓力,明治政府終於承諾在十年內召開國會,並由天皇頒布憲法。
諸多土佐出身的人物,在自由民權運動中,多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留學法國,翻譯盧梭的《民約論》,被後世稱為「東洋盧梭」的中江兆民,除了是自由民權運動的理論指導者,也創辦報紙《東洋自由新聞》,在報刊上寫作不綴,宣傳自由民權,並不忘為受歧視的部落民爭取權益。龍馬的姪子坂本直寬,創辦《土陽雜誌》,作為政治家,他以尖銳批評政府的官僚主義而著名。
女性投入爭取參政權的活動,也在自由民權運動的影響下逐漸萌芽。在1870年代就積極前往聆聽立志社演說會的楠瀨喜多,因不滿地方選舉排除高額納稅女性的投票權,在全國性的報紙《大阪日報》與《東京日日新聞》撰文批判,並與坂本直寬等人聯合奔走之下,取得了女性參與基層村會的權利,土佐也成為日本女性參政權的發祥之地。
雖然在四年之後,這項權利遭到明治政府廢止,楠瀨喜多作為女性參政運動的先驅,促使當時諸多土佐的知識女性,投入爭取女性接受高等教育的權益,並關注風俗與衛生改良、娼妓解放等問題。
諸如制憲、國會開設、有限制的選舉權等,自由民權運動在幾經與政府抗爭,及各種政治的運作交換過程中,逐步獲得部分目標的實現。儘管部分土佐民權派人士,在政府頒布憲法開設議會之後,轉而放棄最初的理念,選擇與政府妥協,使民權運動走向分裂,不過,明治憲法與政黨政治的確立,而在其後有所謂「大正民主」的出現,不得不說是土佐的發起鼓吹,所灌溉而成。
即使不熟悉日本近代史的讀者,對於日本有所謂的「四大財團」(又稱「財閥」)應該不算陌生。2010年由NHK製作播映的大河劇《龍馬傳》中,編劇者福田靖,以四大財團之一的三菱集團創辦人──岩崎彌太郎的視角出發,講述龍馬一生的經歷。
年少時家境貧寒,成天為家計四處奔波,卻仍好學不倦的岩崎彌太郎,曾因父親酗酒鬧事所引發的糾紛而鋃鐺入獄,鐵窗生活中仍努力學習算數與商賣等經營方面的知識。出獄之後,正值吉田東洋再次主導藩政改革,不拘身分制度拔擢才能之士,意外的被後藤象二郎發現岩崎的理財與經營長才,安排他前往長崎,在土佐藩所經營的商會擔任要職。
彌太郎以其優異的財務管理能力,為土佐藩販賣樟腦等土產,充實藩庫,他也周旋於軍火商格拉巴 (Thomas Glover)外籍軍火商之間,購置軍械船艦等物資,自此開始以土佐經濟官僚的姿態活耀於長崎。
通過後藤象二郎的關係,彌太郎也在任職商會期間,開始與龍馬有了較為密切的交往。龍馬成立的龜山社中,在改組為海援隊之後,活動經費與軍火物資需求,多由彌太郎所管理。新政府在宣布廢藩置縣之際,彌太郎在大阪將其為土佐藩經營的「九十九商會」接手,由自己經營,並在不久之後更名為「三菱商會」,承接了高知、神戶,與東京、大阪間的海運客貨事業,展開其經營國際海運的開端。
三菱商會通過整備公司體制,並以過去政商界所建立的人脈基礎,獲得各種商情的內線消息,不斷累積會社的資本。在日本出兵台灣,與西南戰爭之際,為政府承辦軍需、兵員的運輸工作,而為了與外國的海運事業相抗衡,在政府的刻意扶植下,也將開設於上海與橫濱之間的「命令航路」,交由三菱會社獨佔經營,香港、天津與朝鮮的航路其後亦陸續開設。
不僅在政府的扶植下,將日本的海運事業由國內延伸到國際,三菱也次第開辦其他事業,將集團帶往多角化經營的發展。
例如為了培育海運與商業經營人才,而創立了三菱商船學校、三菱商業學校,也陸續涉足礦業開採、金融業、海上保險、生命保險與自來水事業,甚至二戰期間的軍工產業,如著名的零式戰機,就是由三菱重工所設計製造。彌太郎也利用家族聯姻的方式,維繫其政界的人脈於不墜,建構起盤根錯節的政商利益,也是三菱事業帝國得以在近代日本有著「喊水會結凍」實力的重要基礎。
三菱財閥的崛起,除了是在日本政商勢力合作之下所建構的成功經驗,而其對日本政府在軍事上的運輸與生產需求,支持軍國主義的侵略,大賺戰爭財的經營方策,也成為二戰以前許多財閥所仿效的經營型態。
龍馬在世時,曾經計畫在大政奉還之後,前往北海道(當時仍稱蝦夷地)從事開拓,只是其英年早逝而未能實現。進入明治時代,龍馬的養子坂本直,曾向新政府提出開拓北海道的建議書,並曾任職函館裁判所,成為土佐坂本家第一位前往北海道的家族成員。
而龍馬之姪,也就是曾在自由民權運動中活耀一時的坂本直寬(原名坂本南海男,為坂本直之弟,其後接續兄長繼承龍馬家系),在卸下高知縣議員的從政生涯後,於1898年渡海前往北海道,從事北見地區的開拓與傳道活動,與當地的開拓民眾共同成立名為「北光社」的農場,開始其墾拓與傳道的志業,成為北見一地的開拓先驅者。
坂本家的成員繼承龍馬的遺志,就此在北海道落地生根。而這樣的背景也成為日後高知市與北見市,結為姊妹市的重要淵源。
參與幕末維新、引領日本的海國意識與建構新國家的理想,對民權、憲法的爭取成果,以及新興財閥在政商關係與日本發動對外戰爭中的複雜糾葛,土佐的志士、民權家與財閥的創立者,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形塑了近代日本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