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指的旁邊是中指,食慾的開關是心情。醫生可能不如文學家清楚:胃袋其實連著腦袋,味蕾其實直通心房。
飲食習慣和品味,是地域文化薰陶積累的結晶。無論是食材、做法、吃法、食器、餐桌禮儀,都有著豐厚的文化底蘊和歷史淵源,隱含著社會層級的結構性因素。飲食偏好在文化批評理論當中,甚至成為一種類似語言學的符旨,和當時當地的人文脈絡,交互指涉出斷裂而實存的隱喻關係。
三十多年前,我念電影系的時候,電影理論與批評的顯學是結構主義。其中有一位結構主義人類學家李維史陀經常被人提起,他老人家在其著名的《生食與熟食》(Le Cru et le Cuit)一書中,解釋了神話結構是如何作為一種提供了我們理解文化關係的基本結構:人既然吃生食就不會餓肚子了,為何還要吃熟食?這是因為出於人類對世界建構意義之所需。這些關係通常以二元的方式呈現,如同此書標題的「生食」指的是「自然」、而「熟食」暗指「文化」一般。所有理念或觀念中基本結構的對立關係,全都統攝在一個文化之中。他試圖以生的與煮熟的、新鮮的與腐敗的、濕的與乾的….等等對立之烹飪及感官特質,建立一套嚴謹的邏輯架構。「生/熟」這個對立組是一再出現的主題;前者是屬於自然的範疇,後者是屬於文化的範疇。這兩個範疇的差異及變換,以火的發現為指涉的焦點。他並且指陳下列不同層次上,各對立組之對應關係:在食物層次上是「生的/熟的」、在社會層次上是「自然/文化」、在宗教層次上是「世俗/神聖」、在聲音層次上是「靜默/音響」等等。
這番話是我從網路上複製而來的。您讀通、讀懂了沒有?我依舊是一知半解啦!還好,作家蔡珠兒小姐的話淺顯多了:「飲食如稜鏡,折射映照文化與價值觀。」作家舒國治先生說得就更親民了:「吃,是大事。小吃事小,但是學問大,牽掛深。」
口腹之慾,人皆有之。廚師和美食家們揚長揭短、提升文化,受人愛戴、功不可沒。但是別忘了莊子說過一句睿智名言:「嗜欲深者天機淺」。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如果有人整個腦子都被吃吃喝喝(與其他)慾望佔領而不能自拔,那麼他的腦子就已經沒有足夠的空間可以反省,或者思考其餘更重要的問題。」
小時候,這句話被我奉為圭臬,總拿著這個道理,為自己的缺乏美食鑑賞能力來開脫。話也可以反過來說:「舌頭笨的人福緣深」。例如說,有認床習慣的遊子總難睡得安穩。可想而知,懂得美食的饕客大概較難滿足。像我這種人,苯嘴笨舌笨味蕾,反倒容易快樂。
往回看,飲食是文化的、是歷史的、是社會階級的;往前看,卻是時尚的。
我不夠時尚,既不貪吃、更不懂吃,但卻做過好幾個美食節目的導播。曾經一天要錄五至六集,每集做三或四道菜。每當錄完一段落,工作人員自備碗筷遍嚐珍饈之際,我總是自顧走開、從不好奇。一開始,製作人和主持人都覺得我很奇怪,側面打聽導播在生誰的氣? 久而久之,大家也都習慣了、釋然了、相信了:「這個導播不愛吃!」
我雖然笨嘴笨舌,但是和飲食節目的緣分,前些年卻又結的更深了。不僅擔任導播,甚至製作了一個跟做飯有關的節目,叫做「圓夢廚房」。
廚房裡最重要的是灶上的柴火,「愛如一炬之火,萬火引之,其火如故。」社會裡的最可貴的,是人性中不因分享而減損的愛。用一句話來總括節目的宗旨,那就是德瑞莎修女(Mother Teresa)說的:生活是一種幸福,品嚐它。(Life is bliss, taste it . )
「圓夢廚房」要圓甚麼夢呢?圓一個相聚、感恩、送暖、關懷的夢。讓各年齡階層各種社會背景的人們,都能有一個機會,在電視頻道上,誠心誠意地做一頓飯菜,和他們生命中的貴人歡聚,並且說聲謝謝。我們圓一個很平實的夢。讓心存感激的人,對他人的善心善行有所回報,縱然這具體的回報行為,只是一餐飯菜、一聲感謝、一分心意。
這個節目在我的手上製播了二十集,然後交棒出去了。但既然曾經身為「圓夢廚房」節目的製作人,當時就難免要邀集一些媒體宣傳,供給一些文字資料,從此我不再好意思大言不慚地承認自己不愛吃、不懂吃。於是,我勉強自己一定要擠出些體悟和看法,並且精簡成一句話,才能讓記者和觀眾們好吸收、好消化。我記得自己是這樣說的:美味之道在於調和,但所謂的調和,不是讓各種滋味的份量相等,而是去珍惜和重視你最在乎的那一味。
人生一張嘴。吃下肚的是酸甜苦辣,說出口的是愛怨牽掛。食指的旁邊是中指,食慾的開關是心情。醫生可能不如文學家清楚:胃袋其實連著腦袋,味蕾其實直通心房。
美食的關鍵,是你的胃口 ;幸福的關鍵,是你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