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一個人,就是向他說:你啊,你不會死。」―馬賽爾
●固然世間的痛苦莫過於愛者們的生離死別。「生離」是愛的試金石,愛可因長久的離別而被淡忘;可是,如果彼此間的愛是深厚的話,人仍能在某程度上克服淡忘的危機。馬賽爾曾與一位要好的舊同學失散了四十年之久;當他們一旦重逢,即使形貌已今非昔比,到底仍能馬上相認,並瞬間恢復往日的交情。為此,馬賽爾引申說:假如自己也越過死亡的鴻溝而與死亡的愛者重逢,我仍會如同閃電一般地立刻把他辨認出來,恰如彼此未曾分離過一樣。
●馬賽爾的吸引力從何而來?我在故人身上看到的是,他表達出一個普世人性的重大關切:摯愛者之死。這個關切的原初動力在於要肯定他人不死。這不是一種任性的斷言,它既出於真實的體會,也出於熱切的渴望與強烈的意志,並在馬賽爾的作品裡不斷取得哲學上的闡述。這個哲學工作並不容易,我們可以在這部日記體裁的《臨在與不死》中看到馬賽爾在追究愛者不死時,不時表現出猶豫與困惑,反覆調整所用上的概念、比喻、意象。但在來來回回的追究中,最教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份對「他人不死之緣由」鍥而不捨的執意追究本身;此處所體現的思想姿態已然暗示了:是這個哲人以及他所揭示的思想運動,而不只是他給出的答案,透露了回應他人之死的方向,也就是殷殷期待他人不死的希望。
●本書大部分篇幅來自我的日記,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我在科雷茲(Corrèze)鄉居時斷斷續續筆錄的。這本日記承接著前面二本,即 1927 年出版的《形上日記》和 1934 年出版的《是與有》上冊。
認真地讀過我的作品的朋友就知道,從 1925 年起我明快地決定不再書寫系統性的哲學文章。我的思想愈來愈像在尋找一條通道,有時頗為險峻,需要摸索,會走走停停,也會因懷疑此路不通繞道而行。出版《形上日記》時,我完全沒有把握有人會去讀它。經驗顯示了我的過慮是沒有根據的,因為很多國家有人表示願意陪我走這條頗似去發現「新大陸」的探險之旅。
●「深淵」兩字必須在此處加以強調。我想讀者如果一點都不懂他是在一個深淵的邊緣行走的話,會完全曲解我思想的特色,尤其是曲解我於科雷茲寫的這本「日記」中所要表達的思想。即使在我皈依之後,這也是千真萬確的。因為有人把信仰想成是一個護身符或吉祥物,把它變成一個十分貧乏及有諷刺含義的概念。但信仰實在是一個生命,那裡喜樂和痛苦不斷地此起彼落,連袂而生,這個生命一直到最後都脫不開唯一的一個誘惑的威脅,分析到底,這是我們應當小心翼翼防護自己陷入的誘惑,它名叫「失望」。
●數個月後,我將要去根特大學演講,這幾天我一直在思考的是:有關我的哲學的若干中心思想,希望能找到可以發揮的主題。但我突然體認到:這是一件令我非常困惑的事。因為我有許多不能不堅持的理由—為了堅持我的選擇。我想,任何願意把我的作品作一個總覽的人,包括我自己,都難免要碰到這類的困難。
第一個困難雖然看起來比較淺顯,但它有一個頗深的根在,我現在要說明一下,這個困難在於:我的哲學不可能與我的劇作分開。因為後者絕非只是我根據自己腦中原先就有的某些抽象的概念所作的素描或翻譯。說真的,就像一些最擅長詮釋我思想的學者都了解的那樣:我的劇作在我的作品中具有毫無爭議的優位。有多少次了,我在我的劇作中提前釋放出我直到以後在哲學作品中才會出現的觀點。最明顯的例子是《打破偶像者》一劇的末場,在那裡,「奧祕」的積極價值洞若觀火。
●我的哲學思維是往和音(consonances)的方向而運作的。它基本上是多音部的,截然反對那些或多或少從十八世紀法國哲學流衍出來的一切意識形態。
但我還要說明一點:當我嘗試用我自己的方式進行,就像我在彙報別人的哲學那樣時,我覺得它不單是合法的,並且是值得推薦的那個時候,我面臨了極大的阻難。
當我回顧早期作品時,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十年來我想表達的思維線索。然而我用的話語完全不同了。我無法不問自己:是否我太任性地低估、拋擲了一些我在寫那些文字時它們起初並不具有的意義?這些想法使我對許多哲學史的價值抱懷疑的態度,正因為無法確定它們在經過多重詮釋後是否仍對原文忠實。
老實說,我原可把我早期的作品一掃而光地淨空,但我應當承認:我的麻煩會因此而變得更大。我想我無法提供一個展覽品或一群可與鄰近的理論靈巧地搭配的傀儡。真的,我不認為哲學研究和科學研究一樣,後者若有所獲,研究者便不再對它多予理會,反而是從此處出發,擴張其所欲攻克的新領土。
我比較相信:一個活潑潑的哲學思想,其本質是把其逐步獲得的結論一再地加以反思。我必須說,這種調調倏然聽到不但使人沮喪不已,還似乎給人澆一桶冷水。但我必須如此堅持。
●相當確定的是:如果所謂的「一般真理」是指某些從引導各種不同的科學紀律的「特殊真理」加以抽象化而得以擺脫其關係的話,一般說來,如同笛卡爾的樣式,它們是可以被稱為原則的。我可確定地說這些原則也是從一般性思想引伸出來的。但問題是要知道是否這類原則是哲學本位主張建立的原則。這裡出現的是一個定義的問題。但我與當代許多學者了解的是:這樣一個哲學,是邁向一些非常不同的目標的。
我首先要指出,哲學研究嚮往的真理是絕對無法成為一個被佔有的東西,它不能被視為一個「有」。
●我們每一人都可能有過下述的經驗:在某些時刻感受到這個世界是安排成勢必在我們身上激發出一種絕望的誘惑。就在這個誘惑侵襲我人之刻,我們真實的感受到從四面八方興起此誘惑的刺激因素。這就是我想說的,也是我以前寫過的,我們是被絕望包圍著的可憐蟲。但我們不該回應說,這些時刻是疲勞和洩氣的時刻。它們有時,嘿!顯得以最冷酷的清晰面貌出現,在一些我回憶得到的時刻裡,我覺得自己突然被拋出去, 或發現那幅遮住我,在生命中靠著它得以有勵志錯覺而苟活的薄紗,全被撕破。我可以說:生命突然向我呈現一個令我駭怕的梅杜莎(Medusa,恐怖女神)的面貌。而這個迷人的力量似乎要把我的正直意志,我的拒絕它增大的意志,收為己用,這是一個有悲劇性的傷心時刻。雖然它在必要時輸入一個英雄主義的哲學,但它也能引發自殺,或在面對一個會逼人發狂的世界前棄械投降。
●「慾望」本質上是自我中心的,它的趨向是「佔有」。「他者」只從與我有什麼關係的角度來思考。如果我有慾念,能滿足我的是「他」,或一般性的服務,「他」能提供給我。「希望」卻恰好相反,不是自我中心的:希望,就像我在《旅途之人》(Homo Viator) 書中講的,它常是為「我們」而希望的。我說希望絕非是一種只想而不做(velléitaire)的心情,後者的表達形式是:「我頗願意那...」。希望包含著一個先知性的肯定,真正地像自己的甲胄那樣,不讓自己崩潰:首先是自己內在的崩潰,但亦指投械,這是說認輸或墮落。我們怎能不在此處回憶起貝瑞在他的《第二個德行之謎的門廊》(Le Porche du Mystère de la Deuxième Vertu, The Portico of the Mystery of the Second Virtue)一書中找到的頌揚希望的美妙重音。而哲學家的角色就是把目前只是前知識(prescience)和頌歌(chant)的靈感提昇到周密的思想層次。
●這裡出現了一個細膩的問題:超心理學研究對我們目前的問題,暫不談人死後「死」或「不死」,而在談「倖存」(survie)的問題上有什麼用途呢?從我自選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顯得十分尖銳,因為如果我們以 為經驗在此處能夠教導我們什麼,我們不是有將某種我們一直想將之超越的客觀性重建起來的危險嗎?我似乎要以下面的話來回答:
首先,我不認為我們能挑戰有關「倖存」問題的重要性。有相當多的明顯的事件,在不接受隨著我們稱為死亡而有的「倖存」的整體目的性(entéléchie)的假設時,是非常難以解釋的。這個假設大體上看來是極為簡 單及輕鬆的。我們可以期望達到一個證成的初步。可是它還只關及一個假設。而我在宣揚的臨在是「超假設的」(supra-hypothétique)。它在一種不屈不撓的信念 ( assurance invincible)中脫穎而出,它與「奉獻性的愛」相聯接,它以如此的斷言表達:「我確信你對我還是臨在的!而這個信念是與一個事實相聯,此即:你並不停止與我在一起,可能你能比你在世時或比在世時的方式更直接的與我在一起。我們一同處於光內;更好說,就在我擺脫自己,不把自己變成陰影的時候,我愈能進入你的光內。我並不說你是這個光的本源,但你在這個光煥發,並且你也有助於使這個光照耀在我的身上。」
~ 馬賽爾(Gabriel Marcel)/與海德格、雅斯培、沙特並列二十世紀四大存在哲學大師的法國哲學家。
~《臨在與不死》
~《Présence et Immortalit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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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廖慧淑(Su)】 譯者/作家/旅人, 日文翻譯、口譯及寫作經歷超過20年。 透過自遊與工作之便環遊世界三大洋五大洲, 總計造訪過40國n座城市。 #偶希都理 #廖慧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