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以自身家庭為主題的紀錄片,可以說是一種「自我敘說」論文的影像化。我就讀的研究所,每屆大概至少一半的同學寫自我敘說論文,因此我相當熟悉這方面主題的作品。記得上一次看類似的影片,就是黃惠偵導演的《日常對話》,我本身也訪談過黃惠偵導演。然而,我認為這兩者形成很有趣的對比,導演的目標都是想知道「我們家怎麼會變成這樣」,但《日常對話》是一種逼視,是一道又一道追索的問題,導演的態度相當積極主動;《神人之家》則是應母親「拍老人照」的要求而誕生的,影片一開始有些怯生生,猶抱琵琶半遮面,到後面導演才表現出比較多的意圖與情感。從前學伴侶家庭諮商的時候,親密關係中有個經典的模式叫做「女追男逃」,我認為這也顯現在不同性別導演的同樣主題作品上。不過,盧盈良導演能克服「逃跑」的慣性,不管他為了什麼原因,終歸是個好的開始,他也的確交出了一部優良的作品。
許多人說看這部片時會淚崩,但我的感覺是後勁很強,看片當下只有幾段情節有泛淚的情緒,然而事後卻不斷回想著電影中的劇情。裡面的人物、對話、行動,如果出身中南部鄉下漢人家庭之人,大概都有種不陌生的感覺。在家如同遊魂,存在感很低的老父親;總是絮絮叨叨、忙得像陀螺似的老母親。裡面的對話經常斷斷續續,你丟球過來,我可能因為各種原因不接讓它掉下去,可是我不是不知道你想說什麼,所以我還是會有個相應的動作。台灣漢人家庭裡,常常就是這種間接、內隱型的溝通模式。
裡面有幾個代表性的情節:賭徒父親想叫導演多給兩千塊紅包,反而被導演數落了一頓,此時母親也加入翻起陳年舊恨,眼看一場衝突即將爆發,母親卻突然轉了話題笑問父親想賭錢看出了什麼端倪嗎?同樣的,也有個鏡頭是身為長子的哥哥指責母親縱容父親,母親喃喃的說幾句無力辯解的話語,後來哥哥悻悻然離開現場,這樁問題又以不了了之作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處在鏡頭前,他們因而刻意收斂?還是這是母親應對父親嗜賭、哥哥應對母親無能而縱容的一種無奈妥協呢?
電影標題叫做「神人」,指的是紀錄片的主角——導演的哥哥。他因為特殊的通靈能力,自小開始就是替人消災解難的角色。然而他卻沒有受到神明的特別眷愛,做什麼就倒什麼。身邊有些同志朋友,很花痴於他身上那種中年父親的陽剛氣息,但我對他的感受是同情憐憫居多。他讓我想起終生勞碌的爸爸,還有某些男性親友,有位親人也像這樣,一行轉過又一行,使老父母憂慮掛念,最後在潦倒中早早病逝。哥哥應該很想有所作為,也想盡力做個好父親(或不要像他自己的父親),但不知是時乖運蹇,抑或是能力實在不足,總被現實環境所困,讓身邊的人擔憂失望。
有個片段是種植小番茄後受到豪雨襲擊,即將血本無歸之際,姪子酉鑫(很有趣的名字)要哥哥去問神明該怎麼辦,他只用幾句簡短的話打發姪子,最後男孩焦急地哭了起來,他就對兒子說哭不能解決問題。我對這部分感覺很複雜,一方面是再次經驗到了小時候對父母的失望:明明可以如何如何可是你們卻眼睜睜的束手就擒;以及情緒上那種不被支持,被推落墜地的挫敗感。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哥哥的不作為其實是,反正運途如此,索性也不要浪費力氣,下次再來就好了,一種悲觀中的樂觀?
母親是這部紀錄片誕生的契機,也是他們家庭動力改變的觸發點。片中的母親,跟《日常對話》中的T媽媽,還有我媽媽,她們的面孔我覺得好相似。在家大部分時間都是兩唇下撇,面罩寒霜,唯恐露出一點笑容就會被老天懲罰似的。我不知道台灣人家中的老母親,不分性格與特質,在家是否都這麼不快樂?片中少數看到母親發自內心的笑容,一者是拍老人照時導演也跟著拍了老父母的照片,母親一個勁地稱讚導演拍得比較美。另一者是片尾導演帶母親去看她一輩子沒看過的大海,母親釋然而歡快的神情。導演大概也是第一次跟母親這麼親近,他終於有機會好好當一回兒子了。
不知為何,每次在看類似題材的作品時,我心中總浮現〈桂花巷〉的歌詞:「風吹身軀桂花命/若來想起心就痛/恩怨如煙皆當散/禍福當作天註定/往事何必越頭看/ 把伊當作夢一般」。受傷的人、受傷的家庭,總是有種無奈中誕生的韌性。幸好,上天依舊讓導演有機會回頭走上回家的路。我還記得《日常對話》中的T媽媽,在那場驚心動魄的對話之後,輕快地買了導演愛吃的東西準備做菜給她吃。《神人之家》出片之後,聽說老母親總對左鄰右舍誇口導演帶她看海的孝順。就像哥哥對導演說的你不是只有一個人一樣,家雖是恨與傷害的來由,也是愛與成長的源頭。離開了二十幾年,他終於有勇氣去面對自己與家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