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商店街的時候,會想著今天要煮什麼。還有按照大家的健康,決定要煮清淡還是濃郁。就算我在同一家店買魚或蔬菜,季節或時機改變,味道就會有微妙的不同;所以就算調味料用的量一樣多,有時候也會有出乎意料的味道。所以呢,我總是會說『初次見面,請多關照』先打招呼後再開始作飯。」
「能站在廚房說今晚想吃什麼,我覺得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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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過年期間看完了《舞伎家的料理人》的漫畫與日劇,在原作之後再看是枝裕和久違的日劇改編,總覺得像是一次收穫兩部好作品。自己似乎很久沒有遇到漫改日劇(一方面也是因為許久沒碰日劇了),所以在看影集版的《舞伎家的料理人》時,有些驚訝,因為能夠將原作單元劇式的日常重新排列,各種散落於原作角落的段落編排成具有連續性的情節,滑順不突兀,以適合電視劇載體的方式講述故事,並且添加了專屬「日劇」的特色,對於劇本的改編影集版做的蠻厲害的。
而正是因為載體不同,《舞伎家的料理人》的漫畫與影集才會如此相同卻又不同,作為改編,是枝裕和用另一種角度去詮釋這一個在屋形裡兩位女孩的故事。對我來說,略為簡單地形容的話,原作和影集的不同在於側重點,漫畫以「料理」為重,影集則是用以往日劇常見的,或者說是是枝裕和的特色,從「人」去串連起故事與料理,前者用料理人,後者用舞伎家,去織就料理和日常的恬淡溫暖。
「能站在廚房說今晚想吃什麼,我覺得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無論是原作還是日劇,都有著小菫陪餐時未能如願吃到想吃的料理而感到失落的情節,然而原作裡小菫在回到屋形後,特別跑去和季代要求晚飯的菜單,並且說了這麼一句話。用似乎理所當然的道理,體現出舞伎產業背後的灰色地帶,更襯托了日常與料理的平凡可貴,與此同時,季代身為舞伎家的料理人是多麽重要的力量與存在,也隨著小菫堅定的神情與話語一同宣告。
或許是因為單元劇的形式,原作能夠好好聚焦在每一道料理上,用劇情去推動料理的誕生,用料理去刻畫角色,並且透過料理去觸發食物對人的療癒程度不只是身理上,更是心靈的富足和安定所在。最顯著的例子便是季代、小菫與健太三人的幸運吐司邊脆餅,每當面對挑戰時,這道點心總是會出現,安定堅定小菫和健太的決心與信心。因為兒時的回憶,因為令人感到踏實的儀式感,從吐司邊脆餅裡看到的是作者最想傳達的想法,料理是那日常裡蘊含最多回憶和情感的寄託。
用料理寫人,同時更是用回憶去亨飪那些料理。
「在暖爐上摘菊花的時候,從沒想過自己在幾年後竟然能來到京都呢。今後的某一刻,我也會如同今天一般忽地想起,當下正在做的這些吧。會不會呢?有些信不過自己呢⋯⋯在這種熱熱的天氣中摘菊花,有種奇怪的感覺呢」
「為了能夠在今後的某刻,能夠清楚地回憶今天的一切,一定要好好記下來呢」
就如漫畫149話〈青森的秋天、京都的秋天〉中,小菫在幫季代摘家鄉寄來的菊花,準備做菊花飯時曾說過這番話。食物是季節更迭的象徵,更是與特定時空聯繫的生命連結,小菫因菊花想起在青森的日子,如今也希望將這份情感與回憶從過去延續到未來,而生活中能夠一直陪伴在身邊的、不會被歲月抹掉的便是料理,四季三餐,隨著當季烹煮出的滋味如四季永存,因此,小菫的「一定要好好記下來」,也是一定要好好地吃下去的意思呢。
除了寫料理是回憶,原作中也寫料理誕生的過程本身,第57話〈稱呼姊姊的方法〉理子因為怎樣都不肯遵守花街的姐妹制度稱鶴駒為姊姊,因此兩人大吵一架,正當煩惱時兩人都各自來到廚房,幫季代處理食材,漫畫在短短幾格分鏡裡,將寫著狀聲詞的對話框平整排列橫跨一格格的分鏡,規律地鋪排出鶴駒磨蘿蔔泥、理子搗納豆的聲響,雖然無法真實發出聲音來,但在視覺上呈現出平穩的節奏,讓觀眾和理子鶴駒一樣能夠感受到同一件事,生活中廚房裡有節奏的煮菜聲總是有神奇的魔力,能讓人沈澱心安,兩人之後也冷靜下來言歸於好。
第90話季代感冒後回到廚房那一幕也是如此,咚咚咚地切菜聲不止打在沾板上,更敲打在屋形眾人的心底,一聲一聲穩穩地安定地舒緩大家的胃、撫慰大家的心。從食物本身延展至料理的儀式感與日常感,串起人物之間的關係情感,不需刻意營造,療癒氛圍自然而然地在引起讀者共鳴後散發了出來,而影集版煮菜時經常加入配樂,沒有太多讓觀眾可以專心聽烹飪聲音的機會,實在有點可惜。
因為每道料理乘載的不只是食物,還有許多回憶和情感佐以調味,連繫起個人生命也連繫起人物之間的關係,所以原作的「料理」出現時總會讓人覺得餓,但下一秒就被若隱若現卻觸動內心的恬淡暖意給餵飽,緩而濃,心安而飽足。
和原作相反的,影集版給我的感覺更像是從人物之間的情感關係連繫起每一道料理,倒也不是說原作就沒有,只是比起料理,是枝裕和將不少的篇幅都騰給舞伎(們)了,當然也是由於需要把原作單元劇式改編成適合電視劇的原因,因此舞伎們的憂愁歡樂,以及身處的文化與產業就成了另一個發展路線。
比如同樣在百花(小菫)身邊的另一個重要人物百子,影集對於她的描寫刻畫有著超乎我當時看到翻拍消息時從沒想過的深入與深刻。在原作本來只是一句話帶過的喜愛殭屍片設定,影集將其擴寫,並不只是為了增添人物的鮮明特色,而是在一開始便有意藉此來刻畫百子身為第一名的藝伎,內心是如何看待這個喜愛的技藝產業。從第三集她與戀人談話裡曾說「這個腐朽不堪的城鎮也能重建就好了」,到後期第八集她質疑為何舞伎不能上台表演,並且決定表演舞伎版喪屍劇,想起舞蹈師傅與舞蹈裡總是僵硬如死者的步伐,似乎都在暗示著對百子來說如今藝伎作為所謂的傳統產業,如同喪屍般僵化腐朽。
「殭屍的腦沒有被破壞就不會死,要如何用舞伎的方式弄爛它。」
小菫父親作為外人的質疑,涼子作為外人與舞伎之間不近也不遠的存在(雖然我覺得涼子這條線最後寫得莫名其妙),以及吉乃作為離開過又回來的「異端」,這三位原創角色,除了符合「人」去串連起故事的方式,我想,這或許是是枝裕和在保留(尊重)原作的基調上,選擇較隱晦(且不可避免的扁平與功能性)的作法,去面對藝伎文化的陰暗曖昧和封閉僵化,從家庭、從婚姻、從愛情的角度,讓觀眾思考,作為一種文化產業,「傳統」到底該如何跟著時代做出改變。
媽媽們回答小菫父親的話語,百子最後想到的用簪子抵抗喪屍,還有默認與吉乃一起成為朔的磐石,以身處其中的人們也想改變與重新塑造的態度去回應了這些批判和質疑,雖然力道不大,但是枝裕和刻意保持溫柔地點到為止,留下空間讓觀眾去思考,收斂尖銳是他對原作的尊重,亦是他對藝伎身為「傳統藝術」的尊敬和相知相惜。
而這些隱微卻能打中我們的,都是基於一份對技藝和藝術的愛。
「不是只有對人戀愛,先愛上技藝看看,在那段戀情結束後,再愛人也不遲。就算練了幾百次、幾千次來記住舞,次次都會有所不同,就像這些楓葉或月亮,以及坐上那艘船、今天來看我跳舞的人也是,已經不會再次處於同一個瞬間。是一期一會啊,所以我總是邊在心裡說著『珍重再見』,邊跳著舞。」
原作中百子並沒有戀人的設定,在影集裡她在舟上起舞與戀人別離時說的這番話,除了把一名藝伎的無奈與掙扎展現出來,更是襯托出她對技藝堅定的愛,同時也側面傳達了小菫為何喜歡舞伎和深愛舞伎的原因。因為身為藝伎的百子在說完這段話的下一集裡,身為料理人的季代也說了相似的話。
「我走在商店街的時候,會想著今天要煮什麼。還有按照大家的健康,決定要煮清淡還是濃郁。就算我在同一家店買魚或蔬菜,季節或時機改變,味道就會有微妙的不同;所以就算調味料用的量一樣多,有時候也會有出乎意料的味道。所以呢,我總是會說『初次見面,請多關照』先打招呼後再開始作飯。」
初次見面,珍重再見。兩人不約而同說出「一期一會」的概念,是個人覺得影集版改編最喜歡的地方,瞬間從另一個角度回到《舞伎家的料理人》這個作品本身,將料理與舞伎兩者連結在一起,舞伎的技藝跟料理人的技藝,除了讓百子與季代同樣在小菫身旁的重要人物有了共通點(也揭露情敵(?)關係),更是從對技藝的愛來刻畫季代、小菫兩位主角,就像漫畫63話理子默默為兩人之間所做出的結論。
「真好啊,那兩人比起關係好,感覺更像是志同道合呢。」
很喜歡理子所說的這句話,對我來說彷彿是日劇裡百子和季代兩段話的註解,原作漫畫與是枝裕和改編的日劇之間的關係,更是季代、小菫兩人的羈絆,料理與舞伎的美好明亮。或許也是因為如此,影集最後選擇以兩人在廚房裡一起吃著幸運吐司邊脆餅作結尾,某種程度上像是呼應百花(小菫)在漫畫203話在吃完健太、季代接力送給她吐司邊脆餅後得到勇氣與鼓勵的背後道理。 料理,是日常,是回憶,更是家,無論生活怎樣變化,永遠會陪伴著我們。食物之於我們就像我們看著季代與小菫之間的互動一樣,總是在日常的靜謐裡散發溫和明亮的光,讓人溫暖而療癒,心安而飽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