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三樓書房電腦前,無目標的點入中央氣象局網頁,看著名為「莫拉克」颱風之路徑。從衛星雲圖看來,雖然長得很胖,但暴風圈從宜蘭掠過,理論上臺灣尾的屏東,應該風平浪靜。
「你不要小看這颱風,恐怕在你所住的屏東,會有大災難」,聲音從兩邊耳內深處,不知在大腦何處,那個糾纏我快8年的靈體,又自以為是的跑來放聲。
「你給我惦惦,可不可以讓我獨處」?我幾近咆哮的對書房空中狂罵起來。雙手不自覺地又打起我看不懂的類似「手印」的樣態。我趕緊收斂心情,拼命唸佛號,身體漸漸回歸自主。
但看著衛星雲圖上,莫拉克逆時鐘氣旋的尾巴,拖著很長很長的西南氣流,穿過南海、越南、泰國直到印度。唸大氣科學畢業的我,一看也知道這場漫長的暴雨,會下很久很久。
書房陽台外頭,像被推進大瀑布底下,雨勢龐大非我一生所見,能開車出門嗎?我打開錢包,只剩5000元,這是我今年最後的生活費了!是去年從高雄市府被強制失業後,硬著頭皮申請信用卡貸款,年息12%的高複利,我毫不猶豫地填下45萬元數字。
問了幾家公司,他們看著我的學經歷,面帶歉色的告訴我:「我們這所小廟,恐容不下您這尊大佛」。這時,我才發現,已排入「中年失業」的行列了!於是我決定,暫停找工作吧!
回台北?沒有動力及目標!崁頂做社區營造的伙伴,帶我去她們村內墳場旁一座陰廟,乩童被鬼王附體後,只告訴我:「你認識的人,都在屏東,不需要回北部」!於是,我找到理由暫時龜縮在家裡。
但生活是現實的!為了完成研究所的課業,只好每天限制自己餐飲費不超過100元,就在潮州小鎮上的麵店,每日每餐只吃30元的炸醬麵,然後多喝幾碗免費的「感情湯」,強迫自己眼睛不要看著滷味架上的魯蛋及豆乾。就這樣,撐過研究所最後一年學業,提早一個月繳交我還算滿意的畢業論文。當然,很喜悅地去租借碩士服,參加畢業典禮,看著自己以第一名完成的論文成績。
這45萬元算是沒有白費了!
走到地下室準備打開鐵捲門,開車去小鎮覓食。沒想到大雨竟然讓電路短線,等於告訴我不用出門了。只好垂頭喪氣地爬上二樓餐廳,在置物櫃中翻找還沒過期的泡麵。嗯!維力炸醬麵,應該可以止餓吧?想到冰箱還冷藏著上週一位飼雞好友送來的土雞蛋,於是很感激地拿出來,敲開蛋殼,直接放入泡麵熱水之中,能多熟就吃吧!
一樓客廳開始進水了,從牆壁的裂縫一點一滴滲出。這是10年前921大地震的自然藝術創作品,家裡到處都有這些小皺紋。算了,生活都快過不下去,就別肖想修繕房屋的問題。
2009年, 42歲,單身一人,居住在潮州鎮一棟28歲去貸款買的透天厝,3層半,每層20坪大小。吸引我的是三樓書房,陽台望出去,清清楚楚完整的大武山,每天陪我過精彩又驚險的日子。
只是,空間過大,打掃整理頗累,乾脆把不用的房間及空間封起來,只留下餐廳、臥室及書房。突然回憶起和當時女友一起看房子,我只看到大武山景色,就迅速地貸款買下來。她則是很開心的四處佈置,然後告訴我,她想生5個小孩。我當時聽了,超有壓力的回應:「2個就好了吧」?每次談到這裡,她就會開始掉淚,想起剛認識的第二年,不小心懷孕了,當時我才28歲,自覺沒能力養小孩,因為當時薪水也不過3萬元/月。而她也在同一個辦公室,每月不過2.2萬元。光每個月要繳2萬元房貸,就已經很吃不消了。於是,人生第一次陪女友去拿掉小孩,然後展開償還業力的一生。
7年後,我察覺彼此感情冷淡了,於是四處籌錢,帶她去歐洲自助旅,以為她會很開心。是的,她當時自己玩得很開心,在法國南部某一個小鎮上,鎮內到處都是古蹟。旅遊季已過,鎮上完全沒有遊客,連行人都很少。我以為可以牽著她的手,賞覽各角落古蹟。但她回應我,我們各走各的,然後傍晚再回到民宿。我當時怔住,沒反駁!於是一整天,像個遊魂一樣在鎮內四處拍照。中午小鎮上只有一家麥當勞,吃很難吃的加工速食餐時,我不時望著手機,沒有任何的來電與簡訊。果然是一趟值得回憶,分手前的旅程!
回國後不久,我試圖向她求婚,她很乾脆地回答我說「分手吧」!
從此,這個家就沒有未來的女主人。四處仍留著她精心佈置的可愛圖樣,至今仍保存不動。思念不如懷念,懷念不如紀念!這是我對於失戀的自我療癒方法。
外頭不僅雨勢未歇,風也開始變大,不斷撞擊書房的落地窗。我沒有在窗上用膠布貼大大的x字,若破了,也是命,就認了吧!
看著書桌旁的掃描機,想起自己正在掃描一些回憶的老照片。這時,看到待掃描的幼時照片,看到一張父親抱著大妹,我則站在父親跟前,在基隆老家,一棟日式家屋門口所拍攝。
大妹、老爸兩人就像前世情人一樣,彼此常溝通互動。甚至大妹去英國留學的時候,每個月都還會寫一封信報告生活點滴及感情問題,而我也發現老爸親自用鋼筆書寫在信紙上,嚴肅的表情經常帶著微笑。而我與老爸之間,從未有任何書信。寫家書對我而言,是很陌生且尷尬的行為。
每逢過年北上回基隆,總是上演一齣我與大妹辯論,然後父親加入數落我的不愉快。經常我被激得回房中整理行李,準備搭夜車回屏東。若非母親苦苦懇求,我一定毫不猶豫地離開。
不過,這一對前世情人,現在應該在天國相遇了!我這輩子捧斗2次,父親於我35歲時因癌症過世。過世當天,正是總統大選投開票日,據說父親在安養院看著電視時,看到阿扁連任了,他很滿意的進入昏迷狀態。而在當天,我深陷地方政治風暴之中,前老闆及現任老闆都對我很憤怒。我自知自己政治「不正確」,討厭不勞而獲的政治收割。極力反抗的下場,就是我得離開屏東政圈的時刻。
當天,我駕著車,急駛高速公路,直奔基隆長庚醫院,疲憊地走入急診室。父親依然昏迷在病床上,醫院沒有任何空病房。小妹及母親在旁照顧父親,等於我們必須在這吵雜的陰陽分離所,度過父親的最終時刻。母親見到我到了,表示她先和小妹回家幫父親選衣物。我不需要問醫生關於父親的病情,母親已用這行動告訴我答案。
我很久沒握過父親的手,從小學到長大。那一雙手,常常令我恐懼,我考試退步了、他深夜喝醉酒回來,往往他把褲子皮帶一解,如狂暴的鞭打,母親只能含淚在旁,不說一語。現在,我面對他的手,很陌生也很熟悉,只是,從來都沒有拍拍我肩,說一句肯定我的鼓勵話。此時,我鼓起勇氣,握著他的手,眼淚忍不住一直往眼眶湧出。我可以感受到他手掌的溫度,還有微弱的脈搏。
在我出生後的幾年,我隱約記得他都牽我的手,到公園去玩恐龍滑梯。就因為我多嘴,說出父親和酒吧小姐約會,引發母親娘家的兄弟,在我家用柔道把父親從客廳摔飛到日式建築的長廊上,一個紙門也跟著飛出,留下好大的破洞。我知道,我和父親的手,將在破洞之後,永久分離。
此刻,父親完全不能言語也不能動,僅靠鼻胃管維持最後的生命。我輕輕的靠近他的耳邊,說著:「爸,你難道沒有話要跟我說」?我試圖想在最後時刻,填補內心裡失去父愛的窟窿。父親這時,突然緊緊地握著我手,嘴唇好像有話要說,我不知是否他聽到我的呼喚?時間在當時,好似凝結不動了,我眼前開始出現幼時到長大的影像,同時我也發現父親眼皮下的眼珠也在激烈地滾動著。也許,他正在看著倒退的人生影像,如同走馬燈。
兩人的不同時間流的走馬燈播完了,我回到現實空間,而父親大概停在日本時代出生的那一刻,見到他經常在夢裡大聲呼喊的母親—我從未見過得祖母。生命此時透過心電圖,將波浪般的人生,成為不可逆的平靜直線……。
我想,他應該遺憾大妹沒來送他最後一程,無論是嚥下最後一口氣,還是喪禮。前世情人缺席了!
父後7年,2009年1月,在大妹的生日那一天,失去了音訊三天。小妹及舅媽急得撞門進去大妹獨居的二層樓房,在臥室中兩人大聲尖叫,大妹鼻孔出血,血跡已乾。美麗的軀體到處都是玫瑰色的屍班。可憐的大妹,在被附體惡靈糾纏數年後,英國丈夫曾對我父親怒吼,受不了你們東方人的巫術,不久後兩人就離婚了。
當天,警察來封鎖現場,準備驗屍。鄰近的廟宇老尼姑說,早上還看到我大妹坐在門口,微笑著向她打招呼。
我想,她終於自由了,敵不過惡靈,就乾脆魂離體吧!只剩下我一人,還在與惡靈苦苦相鬥!我既難過,也很羨慕!
當我在書房桌前看著這張3人合照,眼前浮起捧著他們兩人的骨灰罈,心中無比酸痛的走著。憶起大學時代,我因為參與了學運,連帶著兩個妹妹也加入了,父親為此怒不可抑,指責我自己一個人去冒險也就算了,為何還要拖妹妹們下水?於是,我知道在家裡,我是掃把星。但終究,還是我這位災星,親捧他們兩人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外頭的風雨,狂暴地在窗後,旋轉猛捲,嘯聲淒厲。
我在桌前狂哭起來,不斷的自問:「這就是我努力為台灣土地,付出所有青春的回報」?真誠的付出,換來一次又一次的頹喪。
我似乎看到1990年3月的那朵臺灣百合,孤寂地沉入歷史的地平線。
東邊的大武山,一塊一塊的皮膚,被風雨強制剝下,帶走所有的樹木,以及其下來不及逃出的各種生命,包括人!
就在我哀傷不知未來該如何走時,附在身體上的惡靈,卻自顧自的用我的聲帶、嘴唇,唱起我從未聽過的古老悲調歌曲。我開始瘋狂地不斷罵三字經,連續好幾個小時,和莫拉克的狂暴節奏,一直一直輪唱不停……。
我不知道,誰能救我?或是,讓我就此離世吧!
2009年8月8日的清晨,我青春付出的屏東,我的新故鄉,捲入風暴的死亡線上,一切又一切,正是別離時!
我為何來這裡?這是不歸路的路底嗎?外頭的閃電不時在穹蒼頂,肆意飛舞著,照亮桌邊所有的舊照片,把我帶入看盡自己一生的時光隧道裡,來到1968年的基隆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