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問先生過世好些年了。年長之後,漫畫便看得少。手邊三千餘冊中英文書籍,漫畫屈指可數(這麼說近乎白描,倒不僅是比喻)。但有兩位漫畫家的作品是我較為著意追購或補購的。一位是陳某,另一位即是鄭問。很巧,前者便受後者不小影響。
就作品而論,鄭問的成名作是《深邃美麗的亞細亞》,我個人最喜愛的則是《東周英雄傳》。《亞細亞》為鄭問贏得「亞洲至寶」美譽。現在想起來,這之中難免參雜出版社宣傳話術。但要是實際看過漫畫,大概也不得不驚異於畫裡嘆未曾有的淋漓筆力。尤其是,對比鄭問早年那部連漫畫家自己都戲稱要把看過的人「滅口」的《戰士黑豹》,更可見一位認真的創作者於質的大躍進。少作可悔,然因此方蘊生後續大作,卻也可無愧。
《深邃美麗的亞細亞》凡五冊,自成一奇詭天地。收妖王、倒楣王、理想王、完美王、潰爛王,陌生背景裡的陌生名號,在陌生筆觸下有了以水墨染就的筋骨血肉。然則,見識尚淺的讀者在觀止之餘,或也隱隱感到隔閡。偶見登場的裸體女妖,更使小小讀者微覺發熱與靦腆。相比之下,《東周英雄傳》的歷史架構至少教人有所依傍。初讀時,以養士著稱的信陵君,和推辭俸祿的介之推,都不算冷僻。而潁考叔、養由基等我不熟悉的人物,也因身處可堪指認的「東周」時空,不致使人排拒。當然,這樣的感受多半不耐推敲。畢竟,載於史書的過往年代,可能和理想王的國度一樣迢遙難及。
等上大學修了《左傳》課,我才驚覺鄭問先生「害我不淺」。以潁考叔為主角的〈黃泉相見〉一篇,開頭便是少林寺僧人汲水練武。粗具歷史知識的人都曉得,這是時地錯置,可歸入藝術創造的範疇。但我若不是讀了史冊原典,還真不知道潁考叔本就是鄭國官員,哪裡會是目不識丁的老叟,得依靠畫於衣袖的圖樣,方不致在勸諫鄭莊公時忘詞。
話說回來,我也許寧可相信,莊公年間、少室山前,果真有這麼一群僧人在天寒地凍中修練。根柢淺的,練得氣喘吁吁,還嘲笑不遠處一名老者腳步虛浮,功夫不濟。而那根柢深厚,於冰冷湖水中如如不動的,早就明白緩步前行的潁考叔並非為了鍛鍊功法而長途跋涉。他所求的,是以清甜山泉博得「母親的歡顏」。
追悼鄭問先生的新聞媒體,都尊稱先生是武俠漫畫的「宗師」。不過我倒覺得,「宗師」自在往返於寫實與寫意的畫風,用來描摹人物與靜景最為合適,既可揮灑磅礡氣勢,又能刻繪細膩情態。但用於呈現倏起倏落的武打招式,有時顯得紛繁散亂。有位香港漫畫編劇在接受紀錄片《千年一問》製作團隊訪談時便說:「老師的構圖或起稿固然很厲害,但如果你要他像香港漫畫技擊那些,其實未必能發揮他所長。……如果我舉個例,老師較像是以前古龍的那些電影,大家站著,好有型的擦身而過這樣……。」
我更愛看,鄭問先生以幾筆線條勾勒法相莊嚴與老拙憨厚。愛看他筆下的秦穆公憑仁心獲野人相助;雙臂皆斷的齊國老太史仍自以嘴咬住如椽史筆;面團團的富家翁仰慕墨子,保留墨子砌好的牆作紀念。還有,秦始皇從小到大那一字眉,總讓我想起蠟筆小新。這些人物,有形有神,「好有型」。
老實說,鄭問先生的作品不乏缺點。很多創作有頭無尾,就連結構較為完整的《深邃美麗的亞細亞》也稍嫌草率收場。或許,這就如同《東周英雄傳》也包含衛懿公這等亡國之君。說到底,英雄未必得智勇兼備,只須有凡夫俗子所不及,且為之擊節歌哭的特質即可。或許,我們不必苛求創作者完美無缺。
民國一百○六年三月三十日初稿,
一百一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日增訂於嘉義鵲枝寫譯樓
初稿刊於《中華日報》副刊「鵲廬有光」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