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儘管妳是愛他的。 離開,儘管他是妳最好的朋友,同時妳也是他的。 離開,儘管妳無法想像沒有他的人生是什麼模樣。 離開,儘管妳害怕孤獨。 離開,儘管妳很確定,再也沒有人會像他一樣愛妳。 離開,儘管妳無處可去。 離開,儘管妳不知道究竟自己為什麼非走不可。 離開,因為妳想走。 因為妳想要離開──這個理由已經足夠了。
親愛的Sugar:
我是一名二十六歲的女性,新婚九個月。我先生四十歲。他的求婚超級浪漫,像是奧黛麗.赫本主演的電影情節。他也是個善良、風趣的人,我是真的愛他。可是……
我只有過兩段認真的感情;他是第二任。在籌備婚禮的過程中,我開始有些遲疑,不知道是否該這麼年輕就定下來。但我不想因為將婚禮叫停而傷害他,使他顏面盡失。我擔心自己就這樣和年長我許多的人結婚,會錯過生命中許多寶貴的經歷。我想申請加入和平隊,走遍這個國家,到日本去教英文,以及──沒錯,和其他人約會。這些都是我在回答「我願意」時放棄的東西,但我一直到現在才恍然醒悟。
我覺得自己被困住了,動彈不得。我想離開,但很怕這麼做會傷害我先生。他對我非常好,同時也是我最親密的朋友。Sugar,一直以來,我都習慣打安全牌:我選擇了安全的主修科系、安全的工作,並且照計畫進行了婚禮。我感到恐懼不已;要是真的離開了他,是否就意謂著我終於不再有任何藉口,而必須跳入那個我夢想中大膽、豐富、充實的生活冒險?
Sugar,請妳幫幫我。
安全牌
親愛的Sugar:
我是個年近三十的女人,和同一個男人交往了將近三年,同居也快一年了。身邊的朋友們大多一個個步入婚姻,讓我覺得自己也該開始考慮這件事。然而,單單是想到和我男友結婚,就令我感到恐慌不已,幾乎透不過氣來。有一次,他曾和我討論過我們兩人攜手共度一生的可能性;但或許是因為感受到我對這個話題展現出的不安,之後他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我交過的男友並不多。一段穩定的高中戀情、大學後短暫地和幾人交往、再來就是現任了。他是世上最貼心、最好的人,我們也有一些共同點,但我就是覺得那還不夠。我開始幻想和其他人交往,對他的尊重與關心日漸減少。我不知道這些是暫時性的感覺,還是這段感情真的無法長久。和他在一起變得很無趣,而我擔心隨著時間過去,這種無趣感只會越來越深。但我也害怕,或許世上其實沒有人比他更好、更適合我,而我應對已擁有的一切心懷感激。我害怕我真正有興趣的對象,永遠不會對我產生同樣的好感(就以往的經驗看來,這是很可能的)。我討厭這種感覺,好像自己深深地傷害了他,因為我無法愛他像他愛我一樣多。
我該怎麼辦,Sugar?先謝謝妳的幫助。
恐慌與窒息
敬上
親愛的女人們:
選擇一起回覆妳們的信件,是因為我認為,僅僅是將它們擺在一起,所展示出的故事就已經完整到足夠作為妳們問題的答案。在閱讀妳們的來信時,我突然有了這個念頭:如果能讓妳們有機會看見其他身處於類似情況下的人所遭遇的問題,這本身或許就是一種解藥,能療癒妳們的傷口。當然,對妳們的問題,我也有話要說。在過去,我也曾有過和妳們一模一樣的掙扎──我曾和一個非常好的男人結了婚,我愛他至深,同時卻一心渴望能離開他。
不是我前夫的錯。他縱然不完美,但也很接近了。我在十九歲生日後一個月認識他;而距離二十歲生日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我就在魯莽又浪漫的衝動下和他步入禮堂。他熱情、聰慧、敏感、英俊,而且非常、非常迷戀我。我也很迷戀他,只是可能沒有像他一樣愛得那麼深。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最甜蜜的戀人,是我那彈著吉他、政治偏激、熱愛公路旅遊的夥伴,是我們廣泛的音樂與文學收藏品的共同所有人,同時也是家裡兩隻親愛的貓的爸爸。
但我心底有個令人討厭的東西,從我們交往之初就一直存在,揮之不去;那是一個微弱但清晰的聲音,不論我怎麼做,都無法讓它停止在我耳邊低喃:「離開。」
離開,儘管妳是愛他的。
離開,儘管他善良、忠誠,是妳心愛的人。
離開,儘管他是妳最好的朋友,同時妳也是他的。
離開,儘管妳無法想像沒有他的人生是什麼模樣。
離開,儘管他是那麼愛慕妳,而妳的離去將令他傷心欲絕。
離開,儘管妳的朋友會對妳很失望或驚訝或惱怒──或者以上皆是。
離開,儘管妳曾說過要留下來。
離開,儘管妳害怕孤獨。
離開,儘管妳很確定,再也沒有人會像他一樣愛妳。
離開,儘管妳無處可去。
離開,儘管妳不知道究竟自己為什麼非走不可。
離開,因為妳想走。
因為妳想要離開──這個理由已經足夠了。將那最後一句話寫在掌心(妳們三個都是)然後看著它,一遍又一遍,直到淚水將字跡沖淡。
單純因為想要去做一件事,就真的去做,這對許多人而言都是很不容易的;但我覺得對女人而言尤其困難。畢竟,有一個巨大的徽章被牢牢地、恆久地別在我們身上,上面寫著「犧牲奉獻」。因性別之故,我們被認為應照顧、應給予、應將他人的感受與需求視作比自己的更加重要。我並非反對這些特質;我最敬慕的那些人,事實上都是樂於照顧他人、慷慨大方又體貼的。確實,在文明的、合乎道德倫理的人生中,我們常常得做一些其實不太想做的事情,或是阻止自己做出某些心中欲望所向的舉動,無論性別是男是女。
因為「想要」離開而終止一段感情,並不意味著妳自此不再有當個正直的好人的義務。妳可以在離開的同時,依然是你伴侶貼心的好朋友。因為「想要」離開而終止一段感情,也並不代表妳在遇到爭執、掙扎或不確定感的那一刻就要收拾行李離去。那代表的是,如果妳渴望自一段感情中脫身而出,那種渴望牢牢嵌在體內,比任何其他與之矛盾的、相反的渴望都還要強烈,那麼妳想要離開的欲望不僅合情合理,而更可能是正確的選擇──即使妳愛的人會因此而受傷。
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明白這一點。至今我仍舊無法清楚地解釋,當初為什麼必須離開前夫。這個無解的問題折磨了我許多年;我覺得自己是個混蛋,竟然那樣讓他心碎、讓他傷心欲絕。我為此痛苦萬分,同樣也將自己的心摔得粉碎。那時我太年輕,還無法讓自己許諾只忠於同一個人。我們並不如最初所以為的那麼完美契合。我受寫作的動力驅使奮發,而他對我的成功抱著複雜的感受,既有嫉妒,也有讚許與祝福。我還沒有準備好進入長期單一伴侶的生活。他在中上階層的家庭長大,而我是窮人家的女兒;我就是無法克制自己因此而恨他的衝動。我的母親過世了,繼父在她死後自我生命裡抽身而出,不再扮演父親的角色;二十二歲那年我正式成為一個孤兒,因打擊與悲慟而暈眩,蹣跚難行。
這些理由形形色色,全都是真的。但追根究底,它們皆通往同一個原因:我必須要走。因為我想離開。就像妳們一樣,儘管可能妳們還沒有準備好這麼做。在那些信裡,妳們各自都列出了各種理由。然而追本溯源,信中字字句句所指向的,依然只有簡單的一句:「離開」。我想,有朝一日妳們會明白這一點。說到底,妳必須信任那個關於自己最真實的真相,即使還有其他不同的真相也同時存在──比如,妳想離開那個妳深深愛著的另一半。
我的意思不是要妳在一出現這個念頭時就拋下他轉身離去,而是在深思熟慮後,為自己的人生做出選擇。我曾不顧一切地希望自己可以不要那麼想離開前夫。那時的我,和妳們一樣痛苦不堪,而我的痛苦與掙扎也影響了他,令他和我一起飽受折磨。我試著對他好,試著對他不好,我悲傷、恐懼、厭倦、犧牲自己,終於踏上了自我毀滅的道路。最後,我背著他和別人偷情,只因為沒有膽量告訴他:我想結束這段關係。我愛得太深,無法乾淨俐落地離開他,結果反而搞砸了一切,讓我們兩人在最不堪而混亂的情況下分道揚鑣。在坦承對他不忠以後,我們又花了一年多才真正分手,那段期間的生活是個撕心裂肺、創鉅痛深的地獄。在裡面,不是我和他針鋒相對,而是兩人一起落入骯髒污穢的泥沼,扭打著、搏鬥著,深陷其中,污泥一路漫到頸間。與他離婚,是我這輩子所做過最痛、最難以忍受的決定。
但也是最明智的決定。不僅是我一個人的人生因此而變得更好。他值得更好的愛,來自於另外一個耳中沒有幽魂般如影隨形的聲音,不斷低喃著「離開」的女人。離開他,其實對他也是好事──只是當時看來並非如此。
一直到數年後,我與Sugar先生結婚,才真正瞭解了我第一段婚姻。愛上他,讓我更明白自己當初為什麼會愛上前夫。這兩段婚姻有許多共同點,只不過在現任身上,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引力,如同帶有魔法、閃閃發光的膠水,將兩人黏合在一起,是前任所沒有的。Sugar先生和我前夫從來沒有見過面,但我相信如果他們認識,一定能相處愉快。他們兩個都是好人,有著善良的心與溫柔的靈魂,和我一樣熱愛閱讀、戶外活動,政治立場左傾。他們都是藝術家,只是分屬不同領域。我與Sugar先生爭執的頻率幾乎與前任不相上下,也總是為了相似的原因而爭吵。在這兩段婚姻中都存在掙扎與悲傷,那種痛不僅罕為人知,也更難被意識到或者被理解。我與Sugar先生也曾一起身陷泥沼,被骯髒污穢的泥濘淹沒至頸。但唯一的不同在於,每當我和他一起落入深坑時,我從來沒有為了想要自由而奮力掙扎,他也沒有。在我們接近十六年的婚姻裡,我一次也沒有想過「離開」這兩個字。我只想更努力奮鬥,好讓自己可以從淤泥裡脫身而出──和他一起。
我並不想和我的前夫在一起;儘管我全心全意地希望留在他身邊,但我內心深處卻始終抗拒。有一件事我深信不疑:內心深處真正所思所想、所欲所望的一切,是無可偽裝的。住在其中的真相將有朝一日取得勝利。那是我們不得不尊奉的神,是無可抗拒,不得不聽之任之、遵循其指引的力量。而因為它的存在,我只有同樣的一個問題要問妳們:妳打算在此猶疑不決,還是現在動身?
Sug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