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16|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詩賞析:無語的告白──讀林瑞麟的〈問道〉

~哲替現代詩賞析 001~

一、引言暨分段解讀

〈問道〉在2019年12月發表於《吹鼓吹詩論壇》三十九號,並收錄於作者林瑞麟的第一本詩集《我們被孤獨起底》。
出苗 之前,我是一枚穀粒 沒有掌聲的草芥 尋找自己的光,遠方的 你或在不著地的維度 懸著
這是一枚沒有掌聲的「穀粒」(諧音:鼓勵),只能依靠自己向光而生,它沉在第四行的土裡,卻在首句出苗了。
分孽後 我喜歡濕潤與淺水 不宜深入 過多的干涉是一種 對青春的冒犯 問你,可否捲起褲管?
詩的每一段,都對應著稻子的各個生長階段(出苗、分孽、小滿、孕穗),可是,要從第二段開始,我與你的關係才得到開展。我是稻穀,你是農人。我喜歡濕潤與淺水,由此為整首詩定下了關係性的主基調:不宜深入,過多的干涉是一種對青春的冒犯。
你何妨蹲低 小滿之後 雲敞開,拔節 晴好的每一天適合揭露 刈除多餘的歧義
由土至水,再上看到天空,那雲敞開的晴好日子,讓每一天的農活都像是在揭露,揭露那不宜深入、不過多干涉的關係。把雜草除盡,不節外生枝,沐浴在光中的你和我,彼此間沒有多餘的歧義。
開門見山 道在野,我孕穗了 美滿,需要活水 你和你們湧來了 傘、腳踏車、浪在阡陌 一波波 沒有注釋的風光
開門見山地闡述這段關係的成熟果實:一波波的稻浪孕穗於阡陌。你-我的關係從開展到昇華,參與秋收的,還有如活水般湧來的人群及隨行的車與傘,是這一切共同成就了那沒有注釋的風光。
Fred HsuRice paddy by the Huatung Highway in Taiwan (2009)在臺灣花東公路旁的稻田照片轉自:https://zh.wikivoyage.org/zh-hk/File:Taiwan_2009_HuaTung_Valley_Rice_Paddy_FRD_8146.jpg?fbclid=IwAR3Df10JYOQAQArPeJe5ree-Df9nr53XCRWwH3EgR0ZCE5o-SpwwMHz0uzc
Fred Hsu Rice paddy by the Huatung Highway in Taiwan (2009) 在臺灣花東公路旁的稻田 照片轉自:https://zh.wikivoyage.org/zh-hk/File:Taiwan_2009_HuaTung_Valley_Rice_Paddy_FRD_8146.jpg?fbclid=IwAR3Df10JYOQAQArPeJe5ree-Df9nr53XCRWwH3EgR0ZCE5o-SpwwMHz0uzc

二、敘事者的倒錯:人境中的自然

為什麼這是個沒有注釋的風光?因為,這首詩是一段不通過言語的告白。表面上看,這是稻穗向農人用自己的生長來闡述與細數的告白。稻子向農人詢問:「可否捲起褲管?」實則,詩的標題也玩了諧音──問道,是農人在問稻:你喜歡什麼?你需要什麼?而我對你而言,又是什麼?這是〈問道〉一詩內在的、敘事者的倒錯。
於是,這個告白所描寫的,不是「自然本身」,而是「人境中的自然」,是農人揣想著稻穀生長各階段的心思,還有自己農活的意義。他發現這個問題不能通過言語說明,卻仍舊如稻穀生長一樣,自然擁有一種想要得到表達的欲望,但這種欲望卻像活水一般如此地美滿與純淨。
是以,敘事者的倒錯所意味著的,更是農人生命主觀、內在的目的論(subjective, immanent teleology),是通過稻穀生長各階段的客觀、外在目的論(objective, external teleology)來得到揭露的。在我們活在自然中的同時,自然也活在我們之中。

三、師生間的坦白

這讓我想起了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於1981到1982年於法蘭西科學院的課程《主體解釋學》(L'Herméneutique du sujet)中,在談及哲學家塞涅卡(Lucius Annaeus Seneca, ca. 1-65)論「師生間的坦白關係」時所說過的話:
兩個面對面的個人之間發生的有序和有效的推論是一種給真理留有地盤的話語(oratio)。而且為了讓這種話語給真理留有地盤,它是“simplex”,即「透明的」:他說出他需要說出的話,他不想有所掩飾,因此也不想用花言巧語或任何戲劇性情節來偽裝它。只是簡單:它必須像純淨的水一樣簡單,真理必須從中流過。……問題不是大力刺激聽眾,而是在靈魂中投入一些細小的種子,它們幾乎看不到,但是能夠發芽,或者能夠幫助自然放入我們之中的智慧種子(理性的種子)發芽。當然,這意味著這種話語特別關注個人及其現狀。不要將這些種子弄丟了,不要讓它們被輾碎了。因此,有必要讓人適應他說話的對象,等於發芽的好時刻。 ──傅柯,《主體解釋學》,余碧平譯。上海:2005,頁 417-18。
不過斯多葛學派的哲人塞涅卡,談的是師生之間言語交流上的坦白關係,而〈問道〉一詩所敞開的則是農人與稻種間錯落無語的生長活動。在此,或許我們也可以(在刻意誤讀的基礎上)打趣地進一步追問:稻與人,誰是老師、誰是學生?如果老師與學生間的互動,不是通過言語來給真理留有地盤,那麼這種無語的坦白又和真理構成了怎樣的關係?
Michel Foucault: The Hermeneutics of the Subject Lectures at the College de France 1981-1982 圖片轉自:https://link.springer.com/book/10.1007/978-1-137-09483-4

四、結語:天何言哉

乍看之下,農人是老師,老師與學生間發展了一種純粹、未另加干涉的自然關係,老師只適時提供學生成長各階段需要的物質與生態,由此體現的是一種自然主義的環境教育觀點;然而,誠如前述,〈問道〉詩題乃詩中敘事者的倒錯,自然是人境中的自然,問道是農人向稻種的抒情與詰問,因此在更高的意義上,稻(道)是老師──我們取之於它、用之於它;道在野,則凡入野,我們就活在稻(道)中央。
《論語.陽貨》有言:
子曰:「予欲無言。」 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 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道」似光,它無語敞開、無語揭露,刈除關係中多餘的歧義;「道」也似水,它不過多干涉、透明而純淨,一波波地無語行徑,從而令自然萬物無語流變。
〈問道〉一詩,字面上交給了我們一段農人與作物間無語告白式的生命傾訴,義理上則闡述著一種天道柔情似水的自然目的論與感情觀。這是一波波沒有注釋的循環風光,而真理(道)則必須從中流過。
(完)
* 本文亦收錄於《野薑花詩集.季刊》第 43 期。
* 參考詩集《我們被孤獨起底》:
《我們被孤獨起底》 圖片轉自:https://24h.pchome.com.tw/books/prod/DJBND7-D900BBLG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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