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14日晚上,我去光點華山看了《燃燒女子的畫像》。
好久沒有到電影院看電影,更好久沒有看法國片了(上一部應該是《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睽違許久的看了一部好電影,真是身心舒暢。
平心而論,《燃》的題材不是我最喜歡的類型,他那乾淨、冷靜、緩慢、明亮,卻又隱隱壓抑的運鏡風格,也讓人容易產生疏離的觀影感受。不過,這完全無礙於我評價《燃》的傑出藝術成就。這是一部沒有如同《星際效應》或任何漫威宇宙作品的大場面特效,但絕對值得用大銀幕仔細品嚐的電影美學盛饜。
這是因為《燃》實在是太美了。每位觀眾與影評看完應當都會有同樣的感受──每一顆鏡頭都彷彿是一幅精心雕琢的畫,其色調、背景和構圖,無一不是精準到位。而且除了一些相當必要的特寫外,整片幾乎都是畫面平衡的中景,高度呈現了該時代的畫作主流風格。優秀的構圖也使得《燃》的觀影體驗,就像是翻閱一本精美的古典畫冊。甚至你若把所有台詞都刪掉,還是可以看懂電影在演什麼(導演已給予我們足夠的時間仔細觀察畫作的細節)最高超的電影手藝莫過於此。
雖說《燃》幾乎都是從諾埃米梅蘭特的視角出發拍攝,我們看不到阿黛兒海內爾獨處時在做什麼,甚至他在影片的第十五分鐘才出場,然而劇本本身的傑出,搭配上阿黛兒出色的演技,卻使他的角色形象更為強烈且深植人心。從他一度瀕臨墜崖的出場,到最後以畫中人物和遠處觀眾的方式出現,這三場戲都沒有一句台詞,卻帶給觀眾屏息的感動。這是多麼高明的說故事手法!尤其阿黛兒那雜揉著雌雄質地的臉龐以及韻味十足的目光,更是令人嘆為觀止,真是每位導演夢寐以求的演員。
同樣傑出的還有本片的音效與配樂,雖然嚴格來說,《燃》是沒有配樂的。惟二出現的音樂,只有諾埃米梅蘭特彈奏韋瓦第(影片最後一場戲又出現一次,然而是以管絃樂團音樂會的方式呈現),以及圍繞在野宴篝火旁的婦女的歌唱。然而這都是戲內音樂,而非電影配樂。某種程度來說,這樣的設計很寫實地將觀眾拉回三百年前的聲學經驗。你只有在很少的機會,才能聽到音樂,像是教堂或音樂廳。大多數時候,人們的聽覺是被風聲、烤火聲、腳步聲、帆布摩擦聲......等佔據。在一個物質簡樸、全家人只能共讀一本書的環境,感官反而得以被放大,聲音和光線的細微變化都能被注意到;片中涓滴的情感亦然。觀眾被迫在有限的感官資料中搜尋、解讀、並體驗線索。
原本我預期會有幾場比較情慾激烈的床戲,但是並沒有。導演用許多充滿暗示的技巧帶過這部分,其中最突出的或許就是在野宴篝火那場相互凝視的戲。而床戲的缺席其實也讓整片步調維持一貫風格。另一方面,這也象徵著在十八世紀的歐洲社會,「性」是如何被隱藏不見。
在《燃》的絕大多數場景,都只有女性角色出場,男性角色只在頭尾露臉,而且都是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小角色。然而,男性在現實社會中的戲份,卻是相反的沉重且無所不在。禁止女畫家從事男體繪畫是如此,女性不能自主的婚配是如此,阿黛兒的肖像被木板釘死,有如其靈魂被奪走,亦是如此。
因此女性的力量,只能在黑暗中燃燒。女佣蘇菲趁著大人不在家去做傳統墮胎手術,到深夜時三女在爐火旁畫畫那幾場戲,是除了阿黛兒與諾埃米主線以外,我最喜歡的段落。最終那幅畫的成品沒有拍出來,再一次地隱喻著,什麼是可以放上檯面的,什麼是不能說的,已被殘酷的世界規定。
初看《燃》,會覺得他很緩慢。確實,《燃》有很多固定的鏡頭,也有好幾次數分鐘的長鏡頭,配樂和台詞也很稀少。但是,《燃》像極了一首層層堆疊的交響曲,前面一百分鐘不斷轉調、變形、壓抑的情感,在尾奏(Coda)安靜的爆發出來,正如片尾所演奏的韋瓦第的〈夏〉的轟雷。阿黛兒最後那幾分鐘的精彩演出,提醒了我們劇中反覆出現的主題:被凝視而不自知。
《燃》在戲中講Orpheus和Eurydice的故事,是很漂亮的作法。在聖經和希臘神話裡,回頭都是禁忌。但是《燃》給出了不一樣的詮釋──只有透過回頭,我才能在回憶裡見到你。這樣的浪漫只屬於詩人,我們凡人是難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