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15|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影劇觀點︱聊聊演員的口語表現:以《模仿犯》和《人選之人:造浪者》為例

最近緊接著跟上台劇《模仿犯》和《人選之人:造浪者》的風潮,津津有味地嗑著各家評論,其中讓我最有感的莫過於「口條問題」。當然,同意的是好的部分。有人說台劇讓人難以投入的原因之一是演員總像念台詞一樣,我認為這點在《模仿犯》裡改善很多,但是還是有許多不自然的地方;而《人選之人:造浪者》裡演員口語表現相當自然,讓人很有投入感。
近期兩部台劇《模仿犯》和《人選之人:造浪者》接連在網飛上推出,皆衝上網飛台灣地區排行榜,即使類型與風格相異,也不免被拿出來比較。而許多人化身成表演專家,針對台詞、咬字、發聲、說話方式等等討論得頭頭是道,讓我也想表達一下我對演員口條的想法,而有了這篇文章。
《人選之人-造浪者》
《人選之人-造浪者》

口條VS口語表現
要討論之前,需先定義何謂台劇的口條問題。
「口條」一詞,查教育部國語辭典為「製成食品的豬舌或牛舌」。一般使用情境下,會說一個人「口條好」,指的是口齒清晰有條理。而把「口條好」拿來形容演員,則超脫「口齒清晰有條理」的範圍,可以指的是聲音表情、符合情境的語言使用等等,我認為可以用幫助觀眾投入當下演繹情境的口語表現概括整個概念。
觀眾都有自己的主觀角度,當大部分觀眾都覺得演員的口語表演有說服力時,代表這名演員的口語表現是受到普遍喜愛的,但別忘了這仍是比例問題。換言之,我認為那是不自然的口語表演,你也可以說你的生命經驗裡的確有人是這麼說話的。(也就是說,不同意見其實也沒什麼好吵的啦。)
然而台劇有什麼樣的口語表現問題,讓觀眾常常覺得難以投入呢? 最主要的問題很常來自於台詞生硬不現實、咬字問題、口語表達太做作,甚至是使用的語言不夠流暢……觀眾預設角色在當下會說出什麼樣的話,又該會有怎樣的聲音表現。若是角色的口語表現不符預期,都會影響觀眾投入的程度,造成觀眾「出戲」。
舉例來說,我在看《誰是被害者》的時候被「視頻」兩字一秒出戲,畢竟一名台灣警察不太會使用這個字眼(吧)。同事抱怨《茶金》完全看不下去,因為裡面說的海陸腔客語跟她從小認識的海陸腔差距太大。某些演員明明很努力,卻被說演技只有一個樣子。這些狀況很容易讓觀眾出戲,意識到角色與演員之間其實存在著不小的距離。
我平常會看的劇是韓劇、日劇、台劇加偶爾的泰劇,也比較偏好喜劇類型,因此對於生硬台詞、不得不做作的說教或是浮誇表演的接受度算大,以我的標準來說,《模仿犯》和《人選之人:造浪者》大部分沒有什麼口語問題會讓我覺得突兀到出戲的問題,除了部分瑕玼(以下將陳述)讓我偶爾出戲之外,演員的表演都能讓我買單。

表演的口語表現

我想將口語表演可分成兩種面向:
  1. 台詞設定:台詞及語言選擇。
  2. 表演方式:聲音表情、腔調與口音。

台詞的說服力
就題材而言,犯罪題材的台詞難免生硬艱澀,加上整部劇大部分比較冷靜,《模仿犯》的台詞問題可說是非戰之罪。但有個地方讓我相當在意,即「你還好嗎?」這句話在《模仿犯》裡出現的次數過多,並且在不同角色的口中說出來,一再提醒我這些台詞出於同個編劇手筆,而非角色本身會說的話。
而《人選之人:造浪者》的台詞設計就顯得自然且高明許多,足以說服觀眾那就是該角色會說的話。像是很聰明地為卜學亮飾演的奸詐高副弄出口頭禪「家競啊,你按捏我會煩惱」;柯一正飾演的翁爸爸對女兒想帶同性伴侶來見家長的提議時心直口快地說了:「她家沒飯哦?」,之後又用一句「咱家有飯啦!」表現出傳統父親接納孩子的扭捏態度。
除此之外,《人選之人:造浪者》裡還設計了不少對劇情推展具有影響力的台詞,讓觀眾能有所共鳴,成為讓人津津樂道的金句,像是「我們不要就這麼算了,好不好?」、「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事情,可是這些很小很小的事情,都跟台灣的未來一樣重要」。這些台詞不一定非常漂亮,卻能講入觀眾心坎裡,都是非常聰明的設計。
《人選之人:造浪者》高副口頭禪「家競啊,你按捏我會煩惱」

語言的說服力
一般來說,為了表達情緒,人們會使用自己最能表現情緒的語言;與對方溝通時會儘量使用對方熟悉、感到輕鬆的語言對話;而在官方場合或多人場合,則會使用當下最大公因數,也可能是最有權威感的語言。
首先要為《模仿犯》和《人選之人:造浪者》拍拍手,母語在劇中不是被用來代表某些階級的刻版印象,而是以真正在台灣人生活裡使用這個語言的真實樣態出現。有人認為《模仿犯》的馬義男是宮廟主委,應該要更常使用台語,劇中卻和孫女講國語,這點令人出戲。以前段概念來講,我覺得馬主委想跟孫女溝通,硬是講國語的解釋是說得通的。就像劇中記者出身的陳和平在某些場合也會切換成台語,主要是用來表示現他的親和力與友善態度,這點是一致的。
有人說《模仿犯》裡的台語比例偏少,我想劇中主要場景都是警察、檢察官、律師、專業人士和新聞界等等,使用國語應該是蠻自然的事。但是離開職業/官方場合,九零年代應該不乏操著方言或台灣國語的人們,就像我父親,他在九零年代也只是三、四十歲的青年,但他就是只會說台語和台灣國語的人呢。如果讓劇中的角色說出他們真正會講的語言,我相信整部劇會更加自然。
相較於《模仿犯》,當然不會有多事的觀眾(像是我?)對時空背景設在2021-2022年台灣的《人選之人:造浪者》做考古驗證,但也因為貼近每人日常生活,可以輕易檢視劇中的語言切換和詞句的選擇是否合理。
在語言的選擇上,我很喜歡劇裡自由切換國台語/客語/英語的場景,母語在劇中是用來表示親切的社交工具,也是拿來表現真實自我情緒的方式。我非常喜歡其中一幕,組織部張主任在和高副抱怨時突然冒出一句客語,因為張主任認為不用母語無法表現他想傳達的情緒。而氣質十足的林月真主席在某些場合也會說台語,通常是她表現自己真實情緒的時候,像是和祕書抱怨、和祕書長發火不可姑息性騷擾……這時使用的母語,讓觀眾更能想像角色的背景,增加角色厚度與真實感。
文宣部裡工作的人們常用行話(如水軍)以及工作內容相關討論(如計較配色和圖文內容等)都帶有真實感,而辦公室裡出現對食物的歡呼(或是抱怨「又是披薩」,事實上敝單位也是這樣)也會讓上班族觀眾會心一笑。這些場景裡出現的詞句相當符合那個情境裡應有的狀況,讓《人選之人:造浪者》的職場描寫更加真實。

聲音表情的說服力
大家都可以理解聲音表情有助於觀眾入戲。一句「謝謝」,可以說得無心、說得真誠,也可以說得諷刺、說得極度欠揍,這點在日常生活中應該也蠻有感覺的。
對我來說,「你還好嗎?」其實不是一句容易說出口的話。除非我真的想知道對方更多事情,不然我會覺得這句話非常做作。用「嗎」結尾,表示預設對方應該要回申論題,反而會為對方帶來壓力。若說的是「你還好吧?」,對方只需要回答是非題即可。畢竟關心對方的話語不能說得急切,又不能說得冷漠。
我在《模仿犯》裡聽到的「你還好嗎?」都像一句台詞,那個情境下並不是真心想關懷對方更多。我認為不如依角色性格改變語氣(把「嗎」改成「吧」),或是改成「沒事吧?」、「還OK嗎?」,甚至不需要刻意念出台詞,只要用眼神或動作表示關心都好。反之,在《人選之人:造浪者》同樣出現「你還好嗎?」這句台詞,是出於能合理說出這句話的角色之口,而且當下情境正是希望對方能說明狀況,再輔以關懷的眼神與聲音,相對之下就很有說服力。
從以上討論就可以看出台詞與聲音表情其實相符相成,因此觀眾有時看得出來演員說台詞的遲疑或不自然處,或許是因為台詞本身沒辦法說服演員。舉例來說,陳家競與翁文方因為緊急煞車,頓了一下後冒出的「X你娘」就讓我覺得非常不自然。並非這兩人不應該罵髒話,而是我很難不注意到兩位演員可能正在等彼此說出這句台詞的時機點,讓我意識到這句話是「台詞」、這個場景是刻意設計的笑點(也許原意是笑點吧,但我笑不出來)。
除此之外,我認為一名「進步意識」已經變成反射行為的性別平權鬥士,加上身在文宣部工作,對用詞相當敏感的翁文方最多罵國罵,但應該會下意識迴避「X你娘」這麼明顯性別意識零分的髒話才是。也許是這樣的不自然處,導致聲音表現有點遲疑吧。以上我腦補自作解釋,但這一句台詞的確讓我感到出戲。

腔調/口音的說服力
我過去一直認為吳慷仁的說話方式太過用力,明明演技很好,卻一直讓人覺得是「吳慷仁」。但《模仿犯》裡他放鬆開口的幅度,聽起來有點咬字不清楚,卻因為符合角色寡言孤僻的性格,減少很多「我正在演」的感覺。
黃健瑋在《人選之人:造浪者》裡的說話方式也有類似的設計,一個在職場夾在中間的三明治中階主管,另個身分是與妻子溝通不良的中年男子,嘟嘟噥噥的說話方式反應了他略顯軟弱的性格。我看過黃健瑋在其他戲劇的口語表現,他在《茶金》裡可以說得一口官話,《麻醉風暴》裡平常說話帶有知識分子的氣質,還可以配合情境裝ABC腔調。平平都是國語,他是有意識地利用腔調、咬字和發音詮釋角色,相當厲害。如此說來還蠻奇妙的,演員到底該追求「口條」還是角色詮釋呢?
能做好腔調表演的演員並不多,畢竟努力並不一定能達到演得出來並具有說服力的境界。舉例來說,江宜蓉的咬字和說話節奏帶點憨直的味道,很適合《花甲男孩轉大人》裡傻氣的雅婷;但是在《模仿犯》裡她飾演想投身傳媒的菜鳥記者路妍真,她的說話特質並不適合這個角色。江宜蓉在口條上做的努力可以從路妍真錄製節目的表現聽出差異,但她的發聲位置、抑揚頓挫的使用不夠符合觀眾對於這個角色的想像,以致於做不出角色鑑別度。
而王淨的咬字方式帶有聰明伶俐的感覺,以致於她在《痴情男子漢》裡飾演的小太妹一點說服力也沒有,但這樣的咬字在《人選之人:造浪者》就剛好符合角色形象,不會阻礙觀眾入戲。但口音問題出現在張亞靜化身Anna的時候,她說著一口美式英語,卻告訴趙蓉之她來自澳洲。我認為能與Anna用英語流利對答的趙蓉之一定也知道這些腔調的差異,光是這點就足以懷疑這個人的可信度。
我同樣不理解的是,張亞靜明明說的是美式英語,大可說自己來自美國,為什麼偏偏是澳洲?如果要演員學澳洲口音有困難,或許可以模仿英式口音或用語,畢竟澳洲受到英國殖民不少影響。如果模仿英式或澳式口音有困難,也可以更改劇本設定為「來自美國」,因為不論是設定是「澳洲」還是「美國」都不影響主劇情。

哪一點最重要呢?

對我來說,我認為影響我入戲的順序是聲音表情=台詞>腔調>語言
我認為用符合情境和角色的聲音表情演繹,是觀眾對演員最低限度的要求,只要聲音表情對了,台詞再尷尬、再做作,都還能接受,畢竟台詞不是演員單方面能控制的。但台詞也很重要,就算不符合角色性格,台詞也不該超脫情境、超脫邏輯,不然觀眾只會錯愕,甚至嚴重者造成棄劇、負評。我想大部分的觀眾都能同意這一點。
至於腔調和語言我就不敢奢望了,畢竟能做好這兩點的演員絕對是高手中的高手了。第57屆金鐘獎主持人曾寶儀在典禮上公開表揚夏靖庭,她列舉夏靖庭參與了《斯卡羅》、《俗女養成記2》、《逆局》、《茶金》這幾部作品,以專業證明「只要是好演員就沒有小角色」,引發全場激烈鼓掌。現在想想,夏靖庭平常說的國語相當標準、咬字清晰,但是他在上述幾部劇裡不只切換國語、客語和台語,說話方式也隨角色調整,簡直是劇拋演員。夏靖庭在《人選之人:造浪者》軋了祕書長一角,和賴佩霞飾演的林月真演對手戲,一樣有精采表演,讓人非常喜歡。
撇除有些演員一到對岸演戲就會自動捲舌這點(你可以懷疑我在臭),演員們能留意到台灣口音的變化,本身就值得讚賞。說到這點不得不提到形象又帥又乾淨的李國毅,在《靈異街11號》演頹廢的葬二代(殯葬業第二代)時咬字模糊又嘟噥,確實有助於觀眾超脫李國毅的帥氣皮相(但他真的還是太帥了)。而楊祐寧在電影《總舖師》裡混搭客家口音的嘗試,雖然讓有些觀眾無法接受,但我認為這的確是幫助角色建立記憶點的good try。蘇有朋在電影《甜蜜殺機》裡的台灣國語也令人印象深刻且帶有笑點,即使聽起來還是不太自然,但我認為這正是演員努力思考該如何以口語表演幫助角色的表現。
常常聽到哪位外國演員為了演哪部電影的角色,在口語表現上刻意做了改變,不管是說話節奏、切換腔調、改變口音等等。這不僅能幫助演員入戲,也能幫助觀眾把注意力拉離演員本人,更專心投入角色裡。期待台灣戲劇能越來越重視這個部分,讓那些嫌棄台劇口條的觀眾不再抗拒,可以投入欣賞題材越來越多元的台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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