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24|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個體自由與性騷擾──無法「逆轉變好」的壞人?

    「對於做過壞事的人—他們自己應該怎麼做,我們這個社會應該對他們做什麼。現今,不斷有毫無誠意的人公開道歉,很可能已經讓大家懷疑原諒的意義。但過去做過壞事的人應該怎麼辦呢?……我想我的意思是,如果等待自己惡劣行徑被揭露的壞人不在少數,那該怎麼辦?要是我們全都是那樣的人,那又該如何?」
    莎莉.魯尼的小說《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一處耐人尋味的段落,這幾天不斷地讓我想起,就在性騷擾話題持續延燒之際(好像每天都有公眾人物等著被點名)。故事人物互相傾吐做過「最惡劣的事」,是它出現的背景:菲力克斯高中時讓一名國三女生懷孕墮胎,艾莉絲則參與了校園霸凌。也就有了接下來值得注意的對話:「我沒辦法讓你做過的事情逆轉變好,她說,而你也沒辦法讓我做過的事變好。所以也許我們兩個都是壞人。」乍看之下,像是兩人之間以揶揄坐收的無奈,其實大有玄機。當然了,你需要一點眼力,否則看不出來它非常的「齊格蒙.包曼」,這也是魯尼了不起的地方,簡直可以把小說當作「液態現代性」的簡明讀本。
    先得從艾莉絲參與霸凌他人的自況說起:「因為其他人也都這麼做,但他們會說他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我這麼做。」不要把它當作卸責或什麼同儕效應,心理學很喜歡搞這一套,「自作自受」的個體自由才是它的重點。就像包曼所說:「今日越來越來短缺的,正是可供人們作為指引的模式、規範與準則。」一旦如此,「在這個由個體組成的世界裡,除了從其他個體身上學習生活事務的處理方式之外,別無他法。結果是好是壞固然取決於你選擇的學習對象,但最終你仍必須一肩挑起全部責任。」你可以在日本人身上深刻感受現代性的力道,他們習慣這樣自我期許:「我想成為像(大谷翔平)一樣的人」。回過頭來看艾莉絲的霸凌自況,還用得著多說什麼嗎?從小說一再出現的:「沒有任何明確的路徑可循」、「沒有任何預設形狀」,乃至於「但拆除掉禁錮我們的生活方式之後,我們能想出什麼來加以取代呢?」不難發現我所言不虛。
    黃子佼幾近失控的毀滅性自殘,令人不忍卒睹。任誰都看的出來,那是一切努力毀於一旦的歇斯底里,才會如此自斷生路。現在不用出門,只消打開電視、電腦,乃至於手機,就能目睹公諸於世的斷頭台處決,何其方便又何其殘忍!如果犯過錯的他後來洗心革面的過日子,到底值不值得原諒?還是就此一蹶不振?很遺憾的,「原諒」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只有侵犯個體自由的代價,意有所指的魯尼才會說「原諒的意義」被誤解。在小說裡,艾莉絲這樣說道:「但我不得不承認,我也沒立場原諒他(菲力克斯),因為他所說的那些事,很可能影響其他人一輩子的生活,但對我卻沒有任何影響。」於是便牽涉出現代人前所未有的「無能為力」,它在個體自由的背後亦步亦趨而來:「人們必須自己負責做出決定,且無法確定結果會是如何,這讓人生的每一步都充滿了難以計算的風險。」包曼如是說道。說到底,淪為單打獨鬥並自負行事風險是現代人的共同宿命。唯有如此,你才能好好地看待魯尼字裡行間充斥「無能為力」的這段話:「我沒辦法讓你做過的事情逆轉變好,她說,而你也沒辦法讓我做過的事變好。所以也許我們兩個都是壞人。」附帶一提的是,不要以為有人的「陪伴」,就會比較好過,那是心理醫生的鬼話。有興趣的人可以去找小說《我,和阿嘉特》來看,作者原本就是一名心理學家,以致於當她狠狠地嘲諷這門行業時,格外顯得有說服力。只消補充包曼這句話就夠了:「其他受苦者相伴的唯一好處,只會是讓人再次確認單打獨鬥的面對問題,是所有人每天都在做的,然後勉強自己繼續走下去。」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犯過錯,如果做過的事無法「逆轉變好」,我們該怎麼辦?或者用魯尼的說法:「要是我們全都是那樣的人,那又該如何?」小說巧妙地安排《聖經》裡挨著耶穌大哭而得「赦免」的罪人故事,到最後甚至把耶穌的腳都給哭濕了。赦免就是「逆轉變好」,但就像魯尼說的真有那麼簡單嗎?「真心哭泣,俯伏在地,說不定正是我們最難學會的事。我知道我自己肯定是學不來的。我身上有某種抗拒的力量,內心深處有顆小小的硬核。」原諒之所以不存在於這個世界,就在於它與個體自由背道而馳。當「自己做主」的人一往無前的創造屬於自己的「創世記」時,犯錯就沒有「逆轉變好」的可能,這就是人們口中的「進步」。套用米蘭.昆德拉的話,為了服務進步,「一切都預先被原諒了,一切都被厚顏無恥地允許了。」不要說戰爭,好端端地走在斑馬線上的女童就這樣「沒了」,反正只要把它當作「意外」,以及歸咎給粗心的駕駛,讓她終其一生承受無法「逆轉變好」的壞人罪名,一切就與進步無關。放大來看,幼兒園餵毒案不也如此?前些日子,當以「進步」(你看有多諷刺)為名的政黨把餵毒案當作打壓政治異己的武器之際,我只默默關心一則被政客擠到角落的新聞:在相依為命的女兒於租屋處輕生之後,母親旋即被氣急敗壞的房東給趕出門。一個人與人之間只剩下「金錢往來關係」的世界裡,房東眼裡盡是難以脫手的「凶宅」。而死於公廁的母親,如果不是成為一具冰冷遺體,世人的眼光幾時願意為她佇足停留?
    「如果在這世界上生活的意義並不是為了永無止境地進步呢?如果這些事物就只是自然地起落跌宕,像潮汐一般,而生命的意義絲毫未改,就只是活下來,和其他人一起生活呢?」魯尼語重心長地說道。該是痛定思痛的反省現代性侷限的時候了,否則一切只會越來越糟。它不只把人放逐到單打獨鬥的處境,同時一併造就了包曼所謂「沒有紐帶」的人。《白鯨記》是梅爾維爾用來暗喻個體自由如何導致災難的一部曠世巨作,值得把他這句話放在心上:「而何為上帝意志?──我願意讓我的同伴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我的同伴──那就是上帝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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