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伴侶（一）：孤獨與疏離的解藥

古希臘人相信，人本來是完整的，有兩張臉、兩雙手、兩雙耳朵、兩雙腳，因為觸怒了宙斯，人才被一分為二，成為我們現在的樣子。從此之後，人終其一生都在尋找與自己分離的另一半。「我們每個人都只是半個人，」柏拉圖在他的著作《會飲篇》中如是寫道，「當我們找到了失散的另一半，就可以從此生活在幸福與快樂之中」。這便是「靈魂伴侶」這個概念在歷史上的第一次亮相，不過這種將愛情浪漫化的思想直到較晚近才又重回普羅大眾的視野中。

古代農業社會將婚姻視為一樁買賣，聘金、聘禮是一種市場行為，用以換取女性為夫家養兒育女、打理家務，同時也是一種勞動力缺失的補償。女性出嫁後就再也不是原生家庭的一分子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完美證明了在古代社會裡，婚姻就是一樁不平等的買賣。換言之，儘管古代的婚禮表面上禮儀莊嚴、排場盛大，卻是為了彰顯男方家族的社經地位。人們都心知肚明，婚姻並非為服膺愛的結合而生，而是控制的工具。古代社會允許已婚男性納有三妻四妾，以此延續與擴張父系家族；從此觀點而言，父系家族才是古代社會的基本單位，而非任何單一個體，即便是皇帝也是。古人是否理解愛？對我而言是一個很大的難題，我們不確定現代的戀愛與古代是否相同，至少整個體制並沒有將愛視為必要條件之一。

隨著理性與自我意識的啟蒙、物質條件與生活水準提升，人們開始有機會重新檢視、反省傳統社會的規範，開始將心力放在個體的感受上，拒絕成為體制的工具。不過，這新獲取的自由卻可能是一把雙面刃，父權結構固然具有迫害個體、抹殺個人性的一面，卻鮮少有人注意到它也穩定了社會、提供了可遵循的價值，這同時也是這個結構之所以不義，卻能存在上千年的原因。就是這種一體兩面性，才導致儘管每個人在其中都只是工具，卻始終無法有效地撼動其地位。

心理學家佛洛姆也觀察到了這種兩面性，只不過對象不是父權體制，而是身處第二次世界大戰極權國家中的人。他在其著作《逃避自由》中寫到，人對自由的體會是極為矛盾的：人與世界的分離是不可能逆轉的，卻也是因為這個事實而使人擁有了自由。諷刺的是，自由意味著他必須克服難以忍受的無力感和孤獨處境，人必須為自己的一切所做所為負責，沒有任何人能夠代替我為我自己負責，人因此察覺到自己是一個與他人分離的個體，自己的孤立與隔離，如果他不能以某些方式將自己與外在世界連結，他就會陷於精神錯亂之中；事實上，這種孤獨與隔離感是一切焦慮的根源，人類甚至會為了脫離這種狀態而拋棄所有自由。因此，人類之所以對自由的態度如此錯亂，是因為如何擺脫隔離感、如何達成結合才是人類真正的核心需求，而非人類自誕生在這個世界時被迫獲得的自由。

儘管擺脫隔離是每個時代與每個文化的議題，他們的解方卻都不盡相同。德意志哲學家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在其著作《精神現象學（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中診斷古希臘人如何達成結合：他們並非認同自己作為一個人的身份，而是極為深刻地將自己與城邦合而為一，城邦的榮耀就是自己的榮耀，城邦的污點也是自己的污點；這種情況持續到個體對愛與責任的信念與城邦的律法產生衝突。黑格爾分析了著名的希臘悲劇《安蒂岡妮（Antigone）》，指出當安蒂岡妮為了她對兄長的愛與良知而不惜違抗城邦的當權者和律法時，人與社群的合一就正式破裂了，並且一去不復返：社群的需求終究並非個體的需求，想要以社群替代個體終究只能是曇花一現，就此劃開了個體化的新紀元。這就像在迷亂的派對中突然打開了一盞聚光燈，強光的照耀令人們赫然醒悟，再怎麼與派對融為一體，人終究是孤獨的。

個體與社群合一關係的破裂，導致人們迫切需要從屬與歸屬感，人們相信，只要自己能夠歸屬於某種多數群體、或某種宇宙的宏大安排，就可以免除這種疏離感的侵蝕。例如，相信宇宙有著某種宿命，或是某處有著能夠完美匹配自己的伴侶正等待著自己，現代人或多或少希冀著帶有魔力的神奇時刻出現在生命中，希冀著某個人、某件事從某處出現，拯救自己的生活。

古希臘人那「失散的另一半」的觀念這時跨越了時空，重新回到現代人的思緒中。儘管過了這麼多年、這麼多事情已經改變，現代人依然相信自己是不完整的，因為不論達成什麼事、完成什麼樣的努力、獲得什麼樣的成就、擁有什麼樣的伴侶，它們所帶來的快樂永遠貧乏而短暫；現代人藉由它們逃避自己的孤立與隔離，有的人會用「防禦機制」來稱呼這種逃避行為，藉由賦予正當性讓自己能夠過得心安理得。 

究竟應該怎麼樣才能變得完整呢？許多人會將這份憧憬投射在尚未出現的靈魂伴侶上：我不滿意現在沒有伴侶的生活，如果我能夠有伴侶，我的生活就能變得多采多姿、受人稱羨，我也將從駭人的孤獨中解脫；我不滿意現在我身邊的伴侶，因為種種原因，他沒辦法將我的生活變成我想要的樣子，我同時也拒絕耐心經營與共同成長。

在繼續討論下去之前，我們必須先瞭解，伴侶不僅承接了我們的投射，也承載著我們的陰影。伴侶身上的好與壞，往往來自於我們心裡的那份投射。因為伴侶而感覺到自己的完整，往往是因為伴侶能夠符合我們心中的投射；因為伴侶而感受到種種的負面情緒，常常也是因為伴侶反射了我們內心的陰影。

這樣來說，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靈魂伴侶呢？

（下篇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