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噴水池前的大理石座上。人已經走了,但我依然怔怔地思索著一直以來的事情。
我一直覺得探索關係是一件困難的事情。而其中尤其困難的部分,在於那些很渴望知道的,常常又沒辦法問出口。
雖然很多人說,溝通最重要的就是坦誠,人就應該把自己的想法明白說出來。但話是這麼說,真的這樣做的人卻很少。
在我看來有些話之所以不能直接說,也是受限於關係。人應該攤牌的只有兩個時候:一是盡可能讓赤裸的真實足以被對方接受;二是確保故事會走向好的結果。
直話直說本身就是一種破題——它會迫使雙方去檢視關係,並在這個中斷的時刻做出決定。也是從這一刻起,懵懂的兩人同行將開始彼此注視,所有行為都不再有自然的成分。換句話說,它將抹殺所有模稜兩可的空間。
因此在做不到的情況下,我會選擇keep going。但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我其實也無法得出結論。
在這次見面以前,我們其實有一段相處不那麼愉快的時期。不過這麼說好像並不正確,畢竟我們從頭到尾沒有爭吵,只是將近三個月的時間都沒有再聯絡。在那之前,我們每次都聊得很愉快,每次講完話,我都會期待下次的見面;直到,我們不再有理所當然的藉口,我必須找理由約她出來,也因為這樣,我開始變得更理解她。
一切的問題都出在關係,然而關係本身就是一個複雜難解的東西。有時候我會希望這個世界可以像遊戲一樣,人的好感度可以被量化,提升好感的方式能夠有跡可循;或者至少告訴我,該避開哪些錯誤,以及什麼樣的善意更能夠被接受。
於是我選擇了逃避,辜負過去,在新的起點上重新出發。當然,人可以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也可以重新開始無數次,這是未來本身意味的可能性;但被割捨的一段段過去,並不會就這樣消失,它同樣在往前進,而且,在我的一無所知下,轉換成不同的面貌。
幾天前她突然聯絡我,那時我想了很多。很多東西過去了就不會在意,隔閡著人的通常是受制於主客位置的彆扭。但與其說是彆扭,倒不如說是缺乏打破彆扭的勇氣。
今天我終於又一次見到她。她和我之前認識她時顯得大不相同,臉型變了,衣著打扮也變了,我有一瞬間甚至認不得她。然而她笑笑地看著我,我於是想起從前,想起我們還能夠暢談心聲的時候,我當下突然有一股衝動,想把這段時間的所思所想通通告訴她。
不過最終,我還是選擇用彆腳的寒暄來回應。很失敗吧,我糟糕的怯懦,和糟糕的我自己。
* * *
想到這裡,我突然又聽見了噴水池邊、水花濺射的聲響。站立在巨大廣場的中央,我恍然感受到了某種失去陪伴下的空曠孤寂。所有錯過的、沒有來得及珍惜的,我努力回想著,搜索枯腸每一個角落,找尋無法被形塑的恐懼。
我於是發現,我竟然怎樣也想不起來,剛才她離開前的那一小時到底發生了什麼。她離去的身影在我眼前環繞著,但她跟我說了些什麼,我們又一起做了哪些事,我完全無法從自己的腦海中找到任何線索。就像是,那一小時的時間憑空消失了一般。
我渴望做出一些推理,但我大腦內的資料甚至不夠我建立任何推測。我只能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噴水池邊走來走去。我是怎麼走到這個噴水池前的…我們最先約在什麼地方…不然,最不濟的問題,來赴約之前我人在哪裡。
我想到我十一點從家裡出發,搭了家裡附近的205;但再往下想,我的腦子就只剩一團漿糊。愈是想知道,渴望提取的記憶就愈是沉到無底深處。
此時我忽然意識到,我應該打電話去找她問問。
我拿出手機,從Line中翻找到我們的對話紀錄;但正準備打電話過去,我又感到一陣卻步。
想了想,我放棄打電話,而是在對話框裡輸入:「剛剛我們碰面的時候,你有覺得哪裡不對勁嗎?看到訊息麻煩回覆我。」
畢竟,她現在大概也已經坐車走了。就算打電話給她,她也不可能就為了這件事跑回來,終究還是於事無補。
等了五分鐘,她沒有回我訊息。我於是又想,不如去找有沒有附近的監視器畫面,也許會知道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
我找到一旁的警衛廳,裡面的保全無論我說了什麼藉口,都不願意放我進去,只是重複地說,他沒有權限調閱監視器。
又是大概半小時,她依然沒有回我訊息。
保全跟我說,他的上司只上上午的班。如果我堅持要看監視器,就等明天早上再來一趟。
當天晚上,她依然沒有回我訊息。
隔天一早,我隨手梳洗便又搭上205號公車。來到警衛室,又是一番扯皮,我終於能夠調閱監視器紀錄了。
找到朝向噴水池的視角,時間拉到中午,行人在畫面上快速走動,但我怎麼也找不到自己。我來回滑動時間軸,心中的恐慌和焦慮難以言喻,直到我發現這份監視器畫面紀錄的其實是前天。
「你們昨天的畫面呢?」
保全也忍不住感到疑惑。但找來找去,昨天的帶子偏偏就是怎樣也找不到。
我只能無功而返。
幾天過去了,她依然沒有回我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