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睡一覺,醒來,就要試著長大了。
我沒有錯。」
——陳雪《惡魔的女兒》
前一陣子各界metoo事件方興未艾之際,有部相關主題的韓國青少年小說《有真與有真》靜靜上市了。這部小說初出版於二十年前,當時我如同書中主角一樣,是中學生的年紀。當年台灣似乎還在談「兩性」的議題,但韓國已經提到了青少年的性創傷,某些程度上韓國藝文界思想上確實挺先進的。不過令人哀傷的是,本書敘述的主題,二十年後不論在韓國或台灣,仍舊沒有緩解的跡象。
這本書的情節並不複雜,也不難推測人物與劇情的走向,作者顯然並非要大家猜謎,而是有話想藉由故事對讀者們說。小說的寫作方式為兩個同班又同名的主角「大有真」與「小有真」的第一人稱視角輪流敘說。由兩名少女主觀的表達與評價,刻畫出迥異的主角特色、家庭背景、人際關係,乃至於對生命風暴的因應方式。另外開頭引用的《惡魔的女兒》,同樣性創傷的主題(但《有真與有真》的色調比起《惡魔的女兒》明亮純真的多),也同樣是類似的敘述方式。《有真與有真》出場的只有兩名少女;《惡魔的女兒》現身的也只有患者與醫師兩名女性。這種對照獨白的形式營造出一種相當私密的氛圍,我相信兩位作者寫作時應該不可能參考過對方的作品。不曉得是否因為是這個主題,讓作家不約而同選擇了這種寫法呢?
主角之一的大有真,是個相貌、學業、家境通通不出色的中學女生。我覺得作者相當認真揣摩青少女的行為舉止,把那種打腫臉充胖子的彆扭模樣與愛面子的心理描述得很精確。即使一切都很平凡,但大有真家擁有小有真家缺乏的珍貴資源——家人的重視與愛護。不過作者不想塑造「完美家庭」的印象給讀者,東亞的讀者大概可以從大有真的陳述中嗅到一種熟悉感,重男輕女又嘮叨控制的母親、調皮白目的弟弟、沒什麼存在感的父親等。如此平常的父母,卻能在女兒遇到侵犯時第一時間選擇保護女兒,這是他們的不凡之處。但幼時的創傷記憶依然讓大有真在初戀路上跌了個大跤,這顯示了創傷之所以為創傷,不是可以輕易抹去的道理。不過幸好,大有真依然擁有支持她的家人與朋友,未來仍有機會克服這項困難的。
另一位主角小有真,外型亮眼,成績優異,家境又富裕,外人欣羨的她都擁有了。然而從她的描述可以看出,她活在一個冰冷卻富麗的黃金牢籠裡。原本凍結的生活空間,因為大有真闖入,開始融解而浮出冰層下的秘密。小有真的父母,因為受阻於家族力量(也礙於自己的面子),選擇強硬除去小有真所有的創傷經驗,敏銳的小有真於是解離了,只隱隱然覺得有哪邊不對勁。但創傷是深藏於身體中的,大有真的觸碰,讓這樁記憶甦醒了,也連帶攪翻了小有真與周遭人的生活。家族治療大師薩提爾女士曾說:「問題本身不是問題,如何應對才是問題。」小說對於事件本身,只藉相關人物之口輕描淡寫過去,重點都是後續人們怎麼因應這件事。小有真家人的作為,反而讓她長期封印在創傷當下的時空無處可逃。完形心理學提及,人有完形的本能,當某件事一直無法過去成為「背景」,那它會時時刻刻出來干擾人們的生活。小有真就是個最鮮明的例子。
不管是小說本身,抑或從以前到現在層出不窮的metoo事件。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受害者/倖存者最受傷最困頓的部分,往往不是加害者/相對人對他們的所作所為,而是親近的家人朋友對他們傷害事實的否認與漠視。正如黃惠偵導演在《我和我的T媽媽》書中所說,以往讓她最無法諒解的,不只是侵犯她的父親,更有明知女兒受害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母親。小說裡藉由一次不告而別的逃家,讓小有真不只接收到來自友伴的溫暖,也讓她認知到父母與長輩不只是權威而冷酷的主宰者,也是被環境所迫的脆弱可憐人。這個視角讓她從孩童成長為另一個大人,如同黃惠偵導演後來拍了紀錄片《日常對話》,告訴母親:「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都不是我們的錯。」
作者在新版的跋文坦承,這本小說其實是為了曾經受到侵犯的女兒所寫。不過女兒在作者夫婦的悉心照顧下,這樁事件已經成為「背景」。對於女兒而言,遭到猥褻就像是兒時不小心跌倒一樣,女兒偶爾還會拿作者當年義憤填膺的舉動(在警局追打犯人把蒼蠅拍打斷)來取笑她。這篇跋文詳細的描述了作者二十年來創作與反覆修訂的心路歷程,真摯而感人,很值得細細品味。
小說裡面有個很鮮明的意象,作者用兩件事物來表徵它,寶兒(韓流K-POP女祖?)的歌曲〈亞特蘭提斯少女〉與「伊卡洛斯」神話,象徵的是少年人向外追尋的勇氣。小有真的外婆,明白孫女已經記起那件事,就對她說:「 應該了解事情的全貌,接著好好克服才是。長在樹木上的樹瘤是什麼?就是身上的傷口癒合留下的疤痕啊,在我看來,即使要把那樣的傷疤揣在懷裡,也應該記住這一切活下去才是。」完美無缺並不存在於現實,但作者告訴我們,如果願意聆聽與接納他人與自身的陰影,就有機會看到光線透進來,一絲一絲光影交錯的美麗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