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19|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孤兒意識的悲哀|談川端康成《東京人》的弓子及其他

#充滿孤兒意識、欠缺安全感的弓子,無論她的人生抉擇如何,都有著淡淡的美麗與悲哀。

(一)川端文學的悲哀感

諾貝爾文學獎日本作家川端康成(1899-1972,Kawabata Yasunari),一般說來,其文學特點為孤絕、淒美、宿命、幽微、疏離、虛無、徒勞與悲哀。特別是川端文學的悲哀感,咸認來自其孤兒的根性。川端2歲喪父,3歲喪母,只好給祖父母撫養,7歲時祖母過世,便與晚年近乎既盲又聾的祖父相依為命。初中畢業時,眼看著病弱的祖父捨他而去。這早年的孤獨、感傷與悲哀,深深在他心中生了根,貫穿他的一生。「悲哀」於是乎構成川端文學的主要特色,殆無疑義。

川端康成四十餘萬字的《東京人》,是川端最長篇的小說,於1954至1955年在報紙連載,有著通俗性的男女多角關係舖陳,被定位為界於「純文學」與「大眾小說」之間的「中間小說」,強調大眾文學的娛樂性但不失藝術性。川端康成自承並不滿意這部作品,為無法成為不朽的大作深感遺憾。但無論如何,《東京人》主要人物之一的弓子,正可說是川端康成孤兒意識的具現,也是美麗與哀愁的化身,後來《古都》的千重子亦然。

(二)愛慾糾葛的東京人

《東京人》的時空背景為戰後東京,敘寫受戰爭影響的白井敬子一家的故事,呈現其中的愛慾糾葛與人際關係。

白井敬子戰前是珠寶商的女兒,嫁給鐵道員丈夫,婚後生下兒子「清」與女兒朝子。戰爭期間,娘家的親人都遭轟炸身亡,只有自己已嫁人而倖免於難。但出征的丈夫戰死,戰後國鐵讓員工遺孀敬子在車站內經營小商店維持生計,獨力扶養兩個孩子。敬子因商店進貨結識出版業的島木俊三,島木的妻子京子生下女兒弓子之後,便因罹患肺結核而住進療養所,夫妻長期分居。島木有時候託敬子代為照顧幼小的女兒弓子,漸漸地二人進而同居,敬子還負擔京子的醫療費用。敬子對弓子視如己出,疼愛有加,哥哥清對弓子十分迷戀,姊姊朝子則排斥島木,也嫉妒弓子。為負擔家計,敬子結束小店生意,在當年娘家珠寶店夥計川村牽線下,做起走私手表與寶石的黑市買賣,後來更開了珠寶店。可是經濟不景氣,島木的出版社經營困難,家人關係受到影響而變得緊張。其後,島木提出與京子離婚,但並未與敬子正式結褵。島木曾想要以敬子名下的房產向銀行貸款周轉未成,沒多久,出版社倒閉,島木隨即行蹤不明。因遍尋不著,眾人認為島木是經商失利而投水自盡。

此時,敬子結識珠寶客戶田部的同父異母弟昭男,他曾為弓子施行盲腸手術,是年輕有為的外科醫師,比敬子小十餘歲,互有好感。敬子辦完島木喪禮後,與昭男陷入熱戀,希望弓子能夠嫁給沒有血緣的哥哥清,然而拒絕清的弓子卻對昭男別有情愫。詎料癡戀島木的出版社女職員美根子於離職後,找到已淪為流浪漢的島木,但島木又偷偷離去。島木未死的消息傳開,既思慕敬子又喜歡弓子的昭男,決心與敬子分手。已婚的姊姊朝子幾度企圖撮合昭男和弓子,清卻仍苦戀著弓子,逼得弓子離家出走。敬子得知島木活著,自感內疚,唯對昭男始終未能忘情,也對弓子又愛又妒,內心百味雜陳。昭男無法同時面對敬子和弓子母女,經哥哥田部安排,出國沉澱感情。另一方面,四處流浪、棄絕社會的島木貧病路倒,被從事社工的清送至醫院照顧,弓子終於見到失蹤多時的父親,當弓子與敬子再度來到醫院,欲接島木返家,島木卻早一步跟美根子逃離醫院,只留下書信,表示不回去對弓子較好,他自己會認真活下去,要大家別再找他。

最後,昭男出國,弓子未至機場送行,敬子獨自來到機場無言道別。同時間,島木與美根子一起搭船離開東京。島木和昭男都已離開,弓子開始情不自禁地依靠一直守謢在旁的清了。

(三)人人皆面臨困境

《東京人》描摹戰後的世相,每一個重點人物莫不陷入人生的困境。年逾40的白井敬子,和清、朝子的父親是經人介紹的平淡無味的婚姻,和弓子的父親島木為經過較長時間交往後互相信賴的同居,當時她帶著兩個孩子,身心俱疲,想依偎在島木身上,可是島木因生意失敗而失蹤了,唯有昭男才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真正的愛情。然而她和昭男年齡相差十餘歲,對於兩人的未來不抱太大期望,加以疼愛的弓子喜歡昭男,昭男亦被弓子所吸引,這令敬子感到矛盾、為難,覺得自己遭受罪孽的刑罰。

再者,自弓子來到白井家,清就喜歡弓子,覺得命中注定,二人一起成長,將來更要共同生活。但弓子對清純粹是兄妹之情,當清向弓子告白示愛,逼迫弓子給出答覆,反而使得弓子選擇離開白井家。尤其朝子當著母親敬子的面說弓子喜歡昭男,清則會帶給弓子不幸,這番話讓清十分難堪。清知道,已不可能強迫弓子接受其愛情。雖然後來因火災及救助島木之事,清和弓子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但並不保證兩人得以締結連理。

至於朝子,比弓子大二歲,個性倔強任性,與母親敬子和哥哥清經常發生磨擦,造成不愉快,她憎恨島木畏罪失蹤,言語有意無意傷了弓子脆弱的心靈。喜歡表演的她嫁給演員小山,演藝工作並不如意,懷了孕卻因丈夫認為經濟堪虞無力扶養而被迫墮胎二次,後來她自行決定與小山分手,此時卻又懷有身孕了,她打算在離婚以後生下孩子,這樣的人生怎不諷刺!

再看島木俊三,他瞞著病妻京子而與敬子同居,將女兒弓子交給敬子照顧,除了起初短暫的風光時期,敬子都得自己貼補家用,還負擔京子的醫療費用。島木主動跟京子離了婚,出版事業經營出現危機,他在家裡覺得自己成了敬子生活的累贅,心情鬱悶,及至公司倒閉,他失去了面對現實的勇氣,選擇逃避,讓大家誤以為他已失蹤或是自殺。實則島木離家出走,雖說厭棄家庭,並沒有先人那種出家的志向,也沒有條件追求一個人輕鬆自在的生活和獨來獨往的自由樂趣,他好像被一種病態而虛弱的厭世感糾纏,只是一味想逃離自己,逃離別人,任性地跌落無底深淵。後來流浪病倒的他被家人找到,仍不願回去,反而告訴家人不要找他。島木俊三這種近乎偏執的「自我失蹤」,棄絕於社會,凸顯精神的荒廢與虛無,可以說對應著戰爭所帶來的精神創傷。

此外,島木出版公司的職員美根子,痴戀著島木,被傳言與島木殉情未遂,辭職轉行為酒店小姐,不放棄尋找島木下落,也終於找到了島木,她對島木毫無所求,願意讓他占有自己的一切,只是島木拒絕了。島木就像冰冷的影子,她無法抓到手裡,令她飽受折磨。即使最後她和島木一起逃出醫院,避開人世,然島木是否心中留有她的位置,不無疑問。

最後是年輕醫生田部昭男,他英俊瀟灑,與弓子正是天生一對,偏偏他思慕比自己年長許多的敬子在先,沉溺於男女之情,導致之後無法接近弓子,而弓子完全被蒙在鼓裡。接著,昭男因島木未死而與敬子分道揚鑣,自覺虛偽可憎,叛離了敬子的真心誠意。昭男無法坦然面對這樣的人生困境,只好暫時出國沉澱自己的感情。

(四)弓子的孤兒意識與困境

至於弓子所面臨的困境,來自於其孤兒意識與不安全感。

 弓子因母親京子罹患肺結核長期住院療養,母女分隔,她從小隨父親島木住到白井家,以致對生母感到陌生、疏離,乃至無法心靈相通。弓子發現,父親到了白井家,似乎就推開她不管了,一開始她非常寂寞,彷如孤兒,缺乏安全感。後來才慢慢明白,父親這樣做是要製造機會,讓敬子和哥哥清、姐姐朝子疼愛她。幸好她美麗乖巧又善良,人見人愛,她一開始就依戀敬子,敬子也發自內心地疼愛她,儘管不是親生母親,但比起關係彆扭的生身母親,敬子反而更加細緻周到地關心體貼她,疼愛到連親生女兒朝子都不免吃醋,認為弓子霸占了敬子的愛。然而,幼小的弓子懂事聽話,的確為敬子和白井家帶來從未有過的幸福。

可是,到了父親島木生意失敗,不告而別,離開白井家,弓子的處境就更加艱難了。隨著父親的身影消失,她似乎在這個家也失去了力量,變得孤獨可憐,極為敏感,如朝子伸手向敬子討錢,敬子說現在手頭緊,朝子聽不進去,反駁道,家裡很多錢就花在多餘的地方。弓子認為朝子話中有話,所說的「多餘」,指的便是自己,使她難免感到孤兒的悲傷。接著,敬子報了警依然找不到失蹤多時的島木,以為島木已不在人世,幫島木舉辦了葬禮,如此無疑確認了弓子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弓子感受到遭捨棄般的不安。

弓子一度離家出走,投靠姑姑家,即使備受姑丈疼愛,她依然感到孤單。再者,因為生母幾乎從未照顧她的成長,她只認敬子才是自己的母親,不會回到業已病癒的生母身邊,結果弓子內心為此十分歉疚,做了生母京子用父親島木的腰帶要勒死自己的噩夢。況且生母京子如今已再婚,嫁給有一個孩子的人,等同弓子徹底失去了親生母親。像這樣,弓子的孤兒感就更加強烈了,覺得自己孤零零一個人,到哪裡都像寄生樹似的,內心承受著何等的悲哀與憂傷,又像是遭遺棄的小狗小貓一樣的淒慘可憐。

弓子覺得,她的朋友中,有的跟爸爸一起搭飛機出國旅行,有的為病重的繼父在歌舞廳當爵士歌手,跟她們比起來,她自覺最無依無靠,淒涼懦弱。畢了業,她打算不再上大學,直接去工作,試著尋求自立,卻在填寫履歷表時左右為難,不知寫什麼好。雖說知道父親還活著,但現在沒有受到這個父親的任何監護,既然父親活著,履歷表上必須寫明父女關係,弓子端詳著親手寫下的「島木俊三」四個字,不免感到奇怪的陌生,而住所填寫「白井敬子家」,「家」字也很疏冷。這種孤兒般的身分識別,一直困擾著弓子。

最後,父親再度避世,昭男也出國沉澱心情,他們都不在弓子身邊了,孤單的弓子情不自禁地開始依靠清,尋求安全感,但與清的未來又如何?弓子是否能夠擺脫孤兒意識的悲哀?可以說尚在未定之天,令人深深同情。

(五)幸福人生之難求

面對人生困境,幸福更加難求。昭男曾跟敬子說:「其實,一個人能在自己喜歡的道路上走下去,是最幸福的。」事實上,昭男也喜歡弓子,卻因為已先和敬子有了男女之情,以致無法坦然面對敬子和弓子母女,只好選擇出國,沒能在自己喜歡的道路上走下去,怎不無奈。

此外,弓子對於生母京子再婚是否真的幸福,表示懷疑,敬子告訴她:「有的人在別人看來很幸福,自己卻不認為幸福;還有的人在別人看來很不幸福,自己卻認為很幸福。在大家看來都幸福,自己也認為幸福的人畢竟很少。」所以,幸不幸福難以界定,對缺乏「男人運」的敬子來說,幸福多麼遙不可及,但她終究不輕易放棄,肯定告訴弓子,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會找得到幸福。其實,人生總有幸與不幸,只能接受就是。

川端康成的作品通常沒有結局,《東京人》命運多舛的敬子或是充滿孤兒意識、欠缺安全感的弓子,無論她們的人生抉擇如何,都有著淡淡的美麗與悲哀,讓讀者掩卷之餘,不免發出一聲人生無奈的輕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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