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21|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三、(上)

下一次與人對談,已經是一個月後了。

早上七點,一封無預警的訊息,一位幾年不見的好友忽然約我吃午餐,內容不多,説想要見見老朋友。我聽出了弦外之音,知道他心裡有事,而且此事不妙,立即回訊答允。

他寄了一家餐廳的連結,簡單扼要,而十一點半,我和他已經坐在那間餐廳裡。我向後靠在椅背上,等他開啟對話,他卻不知怎的,一下子刷手機, 又隨意翻閱菜單,遲遲不肯開啟這一場他一手安排的對話。

好不容易點完餐了,他別過視線,打量餐廳的擺設,低下頭摩擦雙手,又抬頭嘆一口氣。

「你再不說,那我要開始說了喔。」我傾身向前,雙手相扣,手肘頂在桌沿。

「嗯?什麼意思?」他沒預料到我會這麼說,著實嚇到了。

「我說,如果你再不跟說為什麼你會今天那麼突然邀我出來吃飯,那我就要替你說出來了。」我直視他的眼睛道。

「不會吧?不然你說說看?」他饒有興趣地回覆。

我才剛想要感受他的心思,大量的訊息如千軍萬馬踏煙奔馳,直接衝入我的思緒,哀傷至極的情緒宛如漲潮漫過了我。我的臉色忽變,身軀一振,不可置信地問道:「分手了?」

他這次是著實嚇到了,詫異的表情凝凍僵在他的臉上,片刻說不出話。他舉起玻璃杯喝口水,漱了幾次才吞嚥。他瞪大了眼望著我,先是明顯的驚慌,後又轉為落寞:「你通靈啊?這事我沒對別人說過。」

「不算通靈,這有點難解釋,有時間晚點再聊。先跟我說,發生什麼事了?」

「嗯,就是像一般分手的感情,對彼此的感覺越來越淡了吧。」他苦笑道。

我專心聆聽,沒有戳破他的謊言。

俊凱和琪英是我的朋友圈裡少數幸福的情侶。這一對年輕男女各具風采,出眾的外貌僅是

我還記得當年他們的浪漫戀情羨煞了一堆人,凡是他們出現的地方,永遠都是他人的焦點,就好像是自帶鎂光燈一般總是引人注目。交往三週年時,他精心設計的煙花、舞蹈和告白更成為了轟動一時的影片,短短一周內,網路上破百萬點閱率。他捧著吉他邊彈邊唱,在女孩身邊游走的畫面,直到今日還有人提起。

我不是社交咖,甚至不是什麼耀眼的人物,平時低調不說,很少出現在眾人群聚的場合。偏偏他們很喜歡找我聊天,很多事都想聽聽我的意見,在哪個場合遇上了,一定會湊到我的身旁找我說說話,讓我實在受寵若驚。

俊凱是藝術咖,喜歡找我談音樂、創作與人生,每次寫了一首歌就會立即寄給我,給我一天的時間回饋。琪英不太相同,她喜歡談人,談她在生活場域裡遇到的各式各樣的人,分析他們的性格,揣測內心真實的想法。對她來說,生而為人是莫大的祝福,整個世界就像是一座宏偉無垠的遊樂場,而她深深著迷於人心,陌生的邂逅就如同一場嶄新的探索。

直到他們搬去英國,我們之間那種微妙又纖密的聯繫才終於告一段落。

兩人的現實光彩奪目,卻都不怎麼愛玩社交平台,對於將自己的生活點滴在網路上揭露一事他們認為很不好,甚至有些噁心,再加上我和他的對話,侷限於音樂創作而已,和她的對話總談人性,很少涉及其他,所以他們在英國的日常,我全是透過其他朋友的貼文讀到隻字片語。他們不說,我從不過問,這是我們的默契。

忘了何時開始,他不再寄曲子給我,平時的聯繫近乎斷絕,她的觀人分享也在同一時間嘎然而止。我陸續寫了幾封問候的信,盡數石沈大海。我雖心懷疑惑,也不好追問,唯有任憑這段友誼莫名其妙地啞了。

後來有一天,我被推薦了一個英文的粉專,寫得是人性觀察,女作者邂逅無數的平凡人,寫下她的觀察與想像。粉專人氣頗高,點贊人數數十萬,每篇文章的按讚率高達上千。內容新奇有趣,她將日常生活裡的角色寫得惟妙惟肖,每天文章揉合了細膩的觀察和大膽的想像,彷彿是孩子般純粹好奇不懷惡意的窺探。

我草率讀過幾篇,覺得不錯,於是按下了讚。直到幾個月後,我讀到一篇該粉專的文章,陳述她別具一格的文體原來是生於和朋友的一場場對話。兩人互相拋想法和觀點,分享對於人類思想及言行的觀察,又再透過已知推測未知,寫下彼此對觀察對象的猜想,作為觀察的延伸,最後再加上蒐集回來的訊息支持或推翻猜想,如此來回數十次,逐步建構了觀看人的方法論。她現在的書寫,全是得力於當年的對話。最後她寫,雖然現在跟朋友不再聯繫,她仍然透過內心的對話延續當年興趣,並且決意寫成文字與世界共享這份微小純粹的喜悅。

讀畢,我久久說不出話。

那時候我心裡已經有數,無論他們在英國過得好或不好,能讓一位失去聯繫,一位網路寫文,肯定是發生了某些曲折人心的驟變。隔沒多久,他霍然闖入我的人生,坐在我的面前和我對望。

「你確實過得不太好。」我指向他臉頰的鬍渣。

「喔,抱歉,有時候會忘。」他爽朗地笑著。

帥氣如他,不可能忽視自己的外貌,會邋遢成如今的不修邊幅,一定是心碎了,這點無庸置疑。

「要說說嗎?」我試探著。

「嗯,應該是吧,照理應該是要說的吧,約你出來不就是要找你說說我的事嗎?」他講到此處,帥氣地仰頭甩髮,盯著天花板,遲遲沒有下文。

「你如果說不出來,我可以幫你說。」我向後躺入椅子裡。

「你到底是怎麼了啊?有什麼奇遇嗎?」他大笑著。

「我是發生了一些事,不過我還不知道怎麼說才好,當我哪天釐清了,我再跟你說,如果你有讀信的話。」我稍稍挖苦了他。「先把焦點回到你的身上吧。我知道今天你會約我,肯定是有話要說,不過背後牽扯的情緒太複雜,又或者沒那麼複雜,單純是你還沒做好接受事實的準備,所以話到臨頭說不出口,深怕出了口就無法挽回了。當然,也有可能兩者皆是。」

「都對,你說的都對。」他舉起雙手投降,一臉無奈。

服務生來到桌旁,為我們簡單介紹餐點,同時不忘加入服務業慣用的贅詞,尤其「的部分」和「的動作」更是說好說滿。我們相視一笑,多年前的默契至今沒變,依然對某些小事看不順眼。我很快地點了一份青醬義大利麵,他則想都不想,直接點了紅醬。等到服務生點完餐走遠,我也不拖延了,開門見山地對他說:「有些話你想說,可是說不出來。好,接下來你什麼都別想,專心聽我說一個故事就好。它就只是一個故事而已,跟你無關。如果聽完之後,你覺得心裡比較舒坦了,那很好。如果你覺得沒有改變,或是心情變得更差了,沒關係,那就當作是聽了一個故事就好。這樣你可以嗎?」

他狐疑地點點頭,下意識握緊椅子的扶手。

「好,那我就要開始說囉,看看在服務生上菜之前,我能不能將整個故事說完。」我笑著對他說。

有一對台灣情侶,他們在英國讀書時相識,相戀,返回台灣待上幾年,換了幾份工作,歷經漫長的討論後,兩人決定再度遠赴英國,回到他們最初相識的地方,在那裡開創人生⋯⋯

「你根本就在說⋯⋯」他急忙打岔。

「噓,不要吵,我在說故事。」我立即打斷他,不讓他往下說。

起初,他們的生活很美好。男孩白天攻讀音樂碩士,空檔則用於寫詞譜曲,夜晚則到各大酒吧駐唱。女孩深入文學,平時喜歡泡在圖書館,逛逛二手書店,有時間就接當地企業的一些英翻中的案子賺錢。雖然休憩的時間錯開,導致兩人相處甚少,可不影響他們的情感。倘若遇到假日,情侶二人會手沖咖啡,做幾個三明治,相約到附近的公園散步曬太陽,一時興起也會騎自行車閒逛倫敦。

我不顧他詫異的神情,繼續說下去。

男孩的嗓音很好,寫的詞曲很獨特,頗受當地酒吧歡迎。每當上場演出,他習慣斜坐在高腳椅上,手持自己攢錢買的一把便宜的木吉他,撥動琴弦,然後低聲對著麥克風呢喃:「This is for her(這是獻給她的)。」每當他說出這句話,群眾就像中了魔咒一般,全場鴉雀無聲。

一年下來,他大膽率性的演奏方式和那副煙燻的嗓子已經累積了一群死忠粉絲,天天等他開唱。一場兩、三小時的表演,固定費再加上零散的小費,已能為他賺來將近三百英鎊的費用,無論是當時或現在都不算一筆小錢。

每當演唱完畢,有人請他喝酒,他總會笑笑婉拒,親切解釋道:「與其請我喝酒,我寧願你給我錢,我才能存到我的結婚基金裡。」

他才想說什麼,我伸手抵住嘴唇,示意他安靜,然後把故事繼續說下去。

同一時間,女孩正坐在營業到深夜的咖啡店裡,喝一杯便宜的熱美式和當日糕點,閱讀哪位名家的著作,翻譯哪篇稿子,或是將零散的創作構思寫在小本子裡,以待日後參考。

她閱讀英文的速度極快,不亞於中文,翻譯也是又快又好,唯有到了寫作,簡直是瓶頸四伏,進展緩慢一如倫敦街頭在疫情過後各行各業仍處於百廢待興的荒廢感。當她收拾好行李,恰好在關店之前匆匆離去,在暈黃的街燈下,腳踩頗有年歲的磨損石磚一路行走向家,背包裡簡・奧斯汀的作品已經讀完半本,電腦裡幾份商業案子已然譯好,唯有小本子裡的空白永遠僅僅多填上幾行凌亂的字跡。

很快地,兩人都畢業了,各自拿到殷切期盼的碩士文憑,同時立即申請畢業生簽證,爭取兩年期限,找一份合適的工作。

男孩很快就找到工作了。當地酒吧的老闆將他推薦給一間在地的音樂品牌,負責人聽完他的錄音,隔天晚上就去酒吧親自看他表演。當表演結束後,到後場攔住他,要他隔天到錄音室聊聊。談完後沒幾天,他收到來自該品牌的正式邀約,成為該品牌旗下的音樂人。相對地,女孩並沒有急著找工作,反倒計畫空出半年時間,趁沒有報告論文的時候,補足她靈魂缺失的那塊空白——創作。她的生活作息一如學生時期沒有改變,白天泡圖書館,晚上泡咖啡店,專心讀書,持續接案,偶爾寫幾行字,懷著莫名的遺憾度過每一日。

沒那麼忙的時候,兩人常常相約出遊,以前學生時期去不了太遠,現在則常常一路開到南岸看海。夜深人稀的沙灘上,他彈著吉他輕聲吟唱,她深情凝視著他聆聽,無視芸芸眾生,眼中只剩彼此。

直到有一天,女孩收到了一封郵件,一間合作已久的公司執行長向她提出一份工作機會,希望她能夠擔任公司面對亞洲的窗口。信裡提到,歷經過去一年的合作,他們發現女孩心思細膩,處理案子絕不隨意,常常反覆詢問細節,直到釐清疑惑理解透徹後才會交稿,這份用心對他們拓展亞洲業務的目標很是重要。如今諸多計畫談妥,不日即將啟動,跨語系的聯繫必定會比先前更密集迫切,他們希望由女孩擔任這一職位,一是不用交接,二是信任女孩。

她猶豫整整一週,不知如何抉擇。這份工作她無疑是熟練的,歷經幾年接案,她已經能夠精準掌握該公司的產品設計、行銷方向、品牌價值,她甚至曾倚賴敏銳的直覺和高雅的品味協助公司設計幾款專門面向亞洲女性的產品。雖然身份是翻譯,她介入營運的程度早已超越翻譯應為的領域,公司的職員相當敬重她,從不任性催稿,更不會貿然丟案,完全以她的時間和需求為主。接下這份工作,不僅薪資優渥,又是習以為常的領域,並且擁有完整的自主權,她有些動心,彷彿這個提案是為她而生的。

若是要談缺點的話,大概就是固定到海外出差吧。

當她鼓起勇氣,告訴男孩這個消息,他自然為她高興,直到他理解到這份工作將會把女孩帶離他的身邊,一年會有斷斷續續好幾個月的時間必須到遠赴亞洲出差,他的微笑赫然僵住,手腳不知所措。

「你們的餐點好囉。」服務生的盡責打斷了我的故事。

待服務生將餐點擺好,轉身離去,他硬生生從齒縫間擠出了幾個字:「你他媽會通靈。」

我忍不住笑出聲。

「你他媽真的會通靈好嗎?講得好像你就在現場一樣,怎麼可能?」他扶著頭,整個人陷入混亂。「你剛剛說出來的比我知道的還多耶!你是怎麼辦到的?你到底是誰?」

「你先吃幾口再說吧。我看你這幾個月吃飯一定都很不規律吧,常常隨便亂吃,甚至不吃。先吃一點吧。」

我們坐在餐桌兩頭,默默吃著自己餐盤上熱騰騰的義大利麵。我本來要求不高,吃了一口,濃郁清酸的風味,加上堅果的油脂香,豐厚的層次著實讓我驚艷。我以為青醬就是要吃羅勒的清香,檸檬的酸、堅果的厚,再加上一種不知名的鮮鹹味,讓整盤麵在嘴裡鮮活不少。反觀對面的他吃了一口後,低頭看著盤子裡的麵,叉子插啊插的,在麵裡翻攪推移,遲遲不拿起來吃。

「吃吧。吃完了我們好說話。」我低聲鼓勵他。

不情願地吃完半盤,他垮在椅子上,右手摸著臉,呼吸急促。

「你想要接下去講嗎?」

他倏然起身,拐了幾個彎,走入餐廳後方的廁所裡,三分鐘後,滿臉水珠地回到座位上。他以篤定的眼神凝視我,神情疲憊且安穩,宛如準備衝入敵陣的武士一般,堅強地說:「我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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