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人物｜從法國到台灣──專訪《榮耀之路》導演哈希德阿米

《榮耀之路》電影劇照

「我們每個人都是他人眼中的外國人，但情感能跨越國界與種族而存在。」

《榮耀之路》是阿爾及利亞裔的法籍導演哈希德阿米第二部長片作品，改編自其家族往事，場景橫跨歐、亞、非三大洲、穿插三個時間軸，細膩爬梳一名總是被家人視為「麻煩製造機」的魯蛇男子伊斯梅爾，與一個早已融入法國社會多年的阿拉伯母親，面對因軍中霸凌而離世的弟弟／兒子埃沙，他們該如何從悲劇中重振生活？如何為含冤而死的家人討回應得的榮耀？在這段與軍方漫長的協商之路上，童年的故鄉往事、在異鄉走過的一草一木、每一段已成追憶的爭吵、暢談、擁抱都成了生命無法承受之重。

「我們會永遠記得你」是心碎的哥哥對弟弟最後的承諾，也是《榮耀之路》問世的理由。

導演哈希德阿米生於阿爾及利亞，童年時期與家人移居法國，從此成為一名道道地地的法國人。在聊起阿拉伯裔移民在法國的生活時，他直言「絕大多數的法國移民都相當融入法國社會，對法國也抱著極高的認同，儘管是不同的種族，但多數人都認定自己就是法國人！」對於許多移民題材的電影，總會若有似無地強化「外來者」的刻板印象，他坦言自己無法苟同，「一直以來我都希望能打破刻板印象，呈現我所見到的真實世界。」

《榮耀之路》當中的阿拉伯家庭是虔誠的穆斯林，卻在每年都會齊聚一堂慶祝聖誕節。對此，哈希德阿米解釋，這個家庭會過聖誕節，是因為他們對法國有濃厚的情感，只是他們從未拋棄自己的根源與信仰。這同時代表著文化融合的成功，以及拒絕文化同化的堅定。他也幽默打趣道，「其實聖誕節對我們而言並非是宗教性節日，它只是個家人團聚的日子，畢竟我們是法國人，不是美國人！」

基於對刻板印象的抗拒，哈希德阿米坦言，拍攝阿拉伯女性角色對他而言是一大挑戰。片中兩兄弟的母親是一名高知識分子，當她發現專制、封閉的阿爾及利亞社會無法給予孩子一個健康的成長環境時，便不顧丈夫的反對，在身懷六甲時毅然決然地帶著兩個幼兒來到法國，獨自展開新生活。

她在兒子因軍中霸凌離世後，一面對著他冰冷的遺體嚎啕大哭，轉過身，在面對軍方冰冷的敷衍和官僚式的回答，她毫不猶豫地挺直腰桿嚴厲反擊，以剛強的姿態要為兒子討回公道，展現出與傳統阿拉伯婦女截然不同的樣貌。哈希德阿米坦言，片中的母親性格和他現實生活中的母親如出一轍，也與許許多多生活在法國的北非裔女性相同。

「我希望能為我的母親及阿拉伯婦女呈現公平的形象。她們與刻板印象中順從的、戴著頭巾的、不識字的阿拉伯婦女形象截然不同。她們堅強、獨立、勇敢、有尊嚴、受過教育，她們時而剛強，時而溫柔。」

話鋒一轉，哈希德阿米也直言自己一直以來都認為亞洲影視作品賦予了女性太多框架，例如母親就是要為家庭犧牲奉獻，長久循環下來，「做自己」這樣自然而然的事情，成了亞洲女性遙不可及的夢想。

「我非常喜歡韓國導演李滄東，他作品裡的女性常常展現非常多變、多樣的面貌，像是《密陽》（2007）中全度妍飾演的母親，就是非常特別的女性角色，犀利地展現出一位母親的複雜性。」

當電影從一個家庭的悲劇走向對社會、政治與體制的批判，哈西德阿米並不直接地指涉他的立場，而是將核心放在人物身上，透過人物的遭遇和發生的事件，對制度本身做出提問。「《榮耀之路》裡的政治元素是透過個人的棱鏡，投射出這個悲劇事件對一個家庭造成的後果。」同時，他也希望能以客觀、真實的視角描述法國軍方的態度，為了避免讓法軍在事件中的角色淪為二元的善惡對立，他在片中安排了一位極富同理心、同樣歷經喪子之痛、仍懷抱崇高理想的軍校校長角色。

「軍中有男有女，每個人都存在差異性，有些人確實打著得過且過、便宜了事的不當算盤，有些人則像校長凱亞將軍一樣高尚，懷抱著榮譽、正義與尊嚴的理想。我希望能讓觀眾看見這群人在軍隊制服底下的人性與信仰。」

當場景從法國轉換到台灣，哈希德阿米形容這是一場冒險。事實上，電影原定於二〇二〇年開拍，卻因 COVID-19 疫情肆虐，不得不將拍攝計畫延後到了二〇二一年。談及來台拍攝的執著，哈希德阿米表示這是為了如實將弟弟的生命故事呈現，跟隨著弟弟生活的軌跡來到台灣，還原當年他們一起在台灣的那段時光是必要的選擇。「台灣為這對兄弟提供一個中立的新環境，他們處在一個陌生的場景，建立起一個能客觀看待家庭與國族衝突的距離，也讓他們從中找到了和解的可能性。」他將二〇一〇年曾與弟弟一同走過的路一一還原在電影之中，從弟弟居住的狹小老公寓、西門町、永和豆漿、烏來紅河谷到搭上 KTV 計程車⋯⋯，每一個場景都是再真實不過的回憶。這對異國兄弟遠從法國來到台灣冒險，在這裡重拾親情的羈絆，重新認識彼此、敞開心房。

除了美好的景物與回憶，哈希德阿米也試圖挖掘台北這座城市更真實的面貌，並將其與角色的人生做更深刻的呼應。一場跨年狂歡派對之後，獨自走在冷清台北街頭的伊斯梅爾遇上了一位衣衫襤褸的街友，看著眼前的男人嘴裡不斷說著他聽不懂的語言，並伸出雙手乞討，伊斯梅爾只是脫下身上的外套披在男人身上，便轉身離去。對這場戲，哈希德阿米表示，在歐洲將自己的外套給弱勢者是相當溫暖、人道的舉止。在法國總是不務正業的伊斯梅爾，來到台灣與弟弟相處後心境有了不少轉變，當他看見眼前狼狽的男人，便聯想到自己要是沒有來台灣，或許也會變成這副模樣。於是，他帶著同理心將外套送給了街友，同時也象徵著自己脫胎換骨的決心，在回法國前將曾經的輕狂留在了台灣。

事實上，在弟弟離世後，哈希德阿米依然時常造訪台灣。作為一名虔誠的穆斯林，哈希德阿米回憶起第一次造訪台灣宮廟的回憶：踏入廟宇，身邊圍繞著滿滿的虔誠信徒，他們在青煙裊裊的神壇前真誠祝禱，在那個當下，他深受這股無形力量的感動，於是不由自主地跟著信眾們祝禱，但是以穆斯林的方式向他所信仰的真主阿拉祈禱。這一次，他也將這段特殊的經歷放入電影裡，成為一段極具文化意義的插曲。這份感受就像是非基督徒參訪老教堂，也會被其中的歷史、文化給感動。

「我認為宗教是超越國界、超越文化的，那是一種精神象徵，只要信仰真誠，不論你我屬於哪一個宗教，我們的信念都是可以產生連結的，連結起來的那股力量甚至大到可以移山！」

《榮耀之路》問世後，走訪世界多個國際影展放映，並入圍威尼斯影展，這個屬於個人的、私密的生命敘事在世界各地都獲得極大的好評與迴響哈希德阿米直言，只要我們對自己有愛、有認同感、有心底捍衛的價值，情感便能跨越國界、種族、語言，而故事便能撼動人心。

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採訪、撰稿：李欣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