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可以是你做出選擇的養分,不是負擔:記山下部落參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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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歷史因由我都聽過了,那幾張老照片也看過了」

在山下部落聽kaka Sra對於七腳川事件的簡報時,是一個自屏東長途拔涉的燠熱午後,我打起精神坐正,想聽事件後裔的當代文化工作者,會怎麼談論這個「事件」。

哥哥講七腳川的脈絡,從清代的加禮宛事件談起,談到對噶瑪蘭、對薩奇萊雅的抱歉,談到原諒和選擇,說了類似「他們完全有理由不原諒我們,而我們能做的就是努力在當代做我們能努力的事」的話。

後面講到日治時期的七腳川事件時,七腳川人終於起身對抗,隱隱有一點因果的意思。

現場有奇立板部落的噶瑪蘭美少女們,kaka Sra是在對她們說話,不過後來奇立板營造員發表心得時,說的是類似「我們要多多跟山下部落的文化復振方式學習」之類的訊息,我覺得很奇妙。

你如果去看清軍當年如何折磨噶瑪蘭和薩奇萊雅,然後得知七腳川人曾和清軍協力,那種歷史的荒謬和迷茫感,是讓所有人——不管你在血緣上曾和哪一方更親近——都會喉頭一梗的難受。

———

我想起馬卡道人,或者,平埔族群,常常被原民會和一些部落譏笑為叛徒、原奸的事。

我想起常常有人說:你們平埔族群哪,不懂我們原住民經歷的歷史苦痛,之類的話。

是嗎?平埔族群沒有經歷過嗎?

話又說回來,如果易地而處,在那個時空脈絡下,誰能做出更好的選擇嗎?進一步說,更好的選擇長什麼樣子?更早因為反抗而被屠滅?

我不知道,我不能夠評判當年的馬卡道人,如同我不能評判加禮宛事件中的七腳川人一樣。

———

接著,kaka Sra談到七腳川事件時,放了好幾張隘勇線的照片,說著守隘的青年被迫與家園分離、被壓榨勞力的事。「這些我知道」,可是這樣就要反抗嗎?離家當社畜,當代的我們怎麼一點反叛之心都難有呢,我有點百無聊賴地想。

另外也有一點,呃,畢竟這是對角線外的族群發生的事,縱然是日治時期幾個壯烈和驚心動魄的場景,可人家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可以講族語做文化、可以為人所知,好像跟我們的處境比起來仍然有盼望得多,我於是帶著那麼一些他者的漠然。

行程表上寫著稍後晚上是「環境劇場」。我原本以為是走進自然場域裡坐下看舞台劇,可是我必須說,完完全全是讓我震撼到沒有合適語言可以形容的體驗。原先你以為的導覽青年成了帶領觀眾進入歷史故事的說書人,原先你以為是前往劇場的部落導覽路線成了歷史軌跡裡的事件現場。

不只是演員和觀眾之間的那道空氣牆被打破,所有現場之人與時間、空間之間跨越的那一百多年、那數百公里也突然逼近。你被迫直視那場悲劇,演員在你面前20公分處逃跑、追趕、威嚇、慟哭,甚至邀請你走出膠著的迷霧。

我曾一度在劇中,因為角色之間反覆的情緒拉扯而感到些微暴躁——素人演員竟然能精確調動出觀眾的情緒反應。帶著緊繃的心情走下山時,主角終於回到日思念想的故鄉,劇情迎來真正的結局,我原本以為會是一場無疾而終的追尋——畢竟平埔族群的故事常常是這樣做結的。

然而主角的家人們竟然奔相走告,失而復得的歡呼此起彼落,我在那些層疊的叫嚷中落淚。原來,故事,也可以是這樣,有重新迎接回來的喜悅嗎?

我想起比七腳川人早了一百多年、離開家鄉去山腳下守隘的馬卡道人。我們從來沒有機會知道那些先是守隘然後完全搬離家鄉的馬卡道人想些什麼、掙扎什麼、痛苦什麼。可是在山下部落,藉著口述記錄讓我們知道,原來青年離鄉守隘會有什麼樣的情緒、會對部落造成什麼影響、會得以觸發那麼強烈的抵抗和後續的流離。

像是一扇門推開了一小道縫,縱然時空情境截然不同,但不妨礙我去想像,馬卡道人兩百多年前簽下的那一張張賣地契約,背後可能有多少人經歷著從未被書寫的迷茫。

___

所以,這完全不是與我無關的歷史事件。透過山下部落的經營,讓我這麼一個陌生的旅人,得以讓自己的地圖像電玩遊戲一樣突然解鎖新領域。

kaka Sra在後來的閒聊中提到,這是他在紐西蘭拜訪毛利社群時得到的靈感:導覽途中有一群毛利人衝出來質問旅客:「你們為什麼侵入我們的領地?」紐西蘭的體驗可以是這樣的態度與來訪者互動,可是為什麼台灣的部落觀光好像經常只能是迎賓舞、搗小米呢?

因此,就像他的祖先在每一個歷史時刻做出了當下的選擇一樣,他也做出了今時的此刻他願意做的選擇:發展出截然不同、甚至可能讓某些旅客感到不適的旅遊模式。

謝謝山下部落讓我更確信,也能明瞭:面對先人的選擇,我們是可以同時同理、也同時放下愧悔不甘的;然後更重要的是,做出自己的選擇,不必背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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