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05|閱讀時間 ‧ 約 17 分鐘

⟪選擇障礙世代(Dedicated)⟫

Pete Davis(皮特.戴維斯)2018 年畢業於哈佛大學法學院,他在法學院的畢業演講「A Counterculture of Commitment」影片觀看數達到三千多萬次,在網路上獲得廣大迴響。目前居住在美國維吉尼亞州,是一位作家、公民倡導者,致力於深化美國民主和團結的相關專案。他是民主政策網(Democracy Policy Network)的聯合創辦人,專注於提出加深民主思想的國家政策。他也與友人一同創立 Getaway 公司,提供逃離現實的服務,回歸純粹、不用電力,讓人到城市外的小木屋遠離塵囂。另著有《Our Bicentennial Crisis》、《How to Get Away》。

這本書是筆者在 kobo 每週 99 中發掘到的,卻意外地找到共鳴,佩服作者在這個議題上對當今社會的深入觀察,講出筆者一直以來心裡隱約浮現,卻又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的感受。

⟪選擇障礙世代:受困於「無限瀏覽模式」,將成為現代最危險的文化病症(Dedicated: The Case for Commitment in an Age of Infinite Browsing)⟫

⟪選擇障礙世代:受困於「無限瀏覽模式」,將成為現代最危險的文化病症(Dedicated: The Case for Commitment in an Age of Infinite Browsing)⟫

這本書可以說是作者 2018 年哈佛大學畢業典禮演講「A Counterculture of Commitment」的完整版:在一個注意力短暫、擁有無限選擇的時代中,如何找回意義、目的,以及持久投入的滿足感。作者在演講和書的開頭,舉了一個大家可能都有經歷過的經驗:

夜裡,你打開 Netflix 開始瀏覽,想找部影片來看。你滑過不同的標題,看了幾個預告片,甚至還讀了幾篇評論,但就是無法下定決心要看哪一部電影。30 分鐘就這樣過去了,你仍然困在無限瀏覽模式中,所以你乾脆放棄,你現在已經太累,什麼都不想看了,你決定在此停損,直接睡覺。

作者認為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典型特徵,他稱為「保持選擇的開放性」(keep our options open)。波蘭社會學家齊格蒙.包曼(Zygmunt Bauman)曾在 2000 年時提出一個詞「液態現代性」(liquid modernity),與作者的想法相互呼應。包曼解釋說,人們從不想屬於任何一種身份、地方、或社群,所以我們就像液體一樣,處於一種可以適應任何未來形勢的狀態;人們周圍的世界也像液體一樣,我們不能期待任何工作、角色、想法,或志業、團體、機構,會以相同的形式長期存在。時至今日,人們依舊像液體一樣,生活在無限瀏覽模式之下,就像是走在一條有數百扇門的走廊上,可以隨意打開房門進入房間、隨時退出移動,沒有人想被鎖在某一扇門裡,但也沒有人想住在走廊上。

無限瀏覽模式

大多數時候,我看到的是人們在無盡的「第一次」中找到快樂,我們最精彩的故事往往來自於四處瀏覽、嘗試新身份、還沒有太多承諾的時候,就像擁有一段夢幻戀情的夏天、在補龍蝦船工作的季節、在哥倫布潛水的夜晚,無限瀏覽模式是最好的故事生成器。

無限瀏覽確實很有趣,它給了我們成長的空間,而且沒有太多風險,讓我們更加自在,並且能夠得到很多新的經歷。在過去 10 年裡,盡可能讓生活沈浸在新奇事物中的觀念,甚至有了一個口號:YOLO(you only live once,你只會活一次),這個觀念的另一個面相是對生命的 FOMO(fear of missing out),因為生命只有一次,若沒有徹底體驗,就會被遺憾所困擾。

但是當我們越是探索各種選擇,就會衍生出越多被拒絕的選擇,擁有的選項越多,從一個選項跳到另一個選項的次數越多,我們對這些選項就會越不滿意,也就會越來越沒有自信承諾任何事物,與任何事物都無法產生深度的連結。雖然擁有開放的選擇能讓我們感到解脫,隨時可以放下那些迫使你變成另一個人的責任、角色或是社群,但在解脫之後,我們往往又會渴望加入另一個社群,重新尋求連結與歸屬感。

而深度連結通常最後會戰勝新鮮感,有一個相關的原理稱為「林迪效應」(Lindy Effect),以紐約一間歷史悠久的熟食店命名,它假設一個想法或做法既存的時間越長,未來存在的時間就會越長 — 這就是為什麼雖然 2017 年夏天熱門話題是指尖陀螺,但到了 100 年後,比較有可能繼續存在的是跳繩;或是 50 年後比較有可能仍有人觀看的,是我們還在重溫的經典老電影,而不是今年的轟動強片。

當我們花費時間瘋狂尋找新的體驗時,我們便錯過了只有傾注心力並且長期堅持才能獲得的,更深層次的體驗與快樂。

承諾(Commitment)

現今社會的主流文化敦促我們保持選擇的開放性,例如:盡量豐富自己的履歷,而不是被某個地方束縛住;重視可以應用於任何地方的抽象技巧,而不是只能做好一件事的技藝;不要太認真投入、堅持任何事情,凡事以效率為考量。承諾(Commitment)在這個時空脈絡裡,反而成為了一種反主流的文化,我們接觸的媒體內容、書籍、新聞、娛樂等,都變得越來越短,不只是因為注意力的持續時間變短,也是因為承諾投入的時間變短了。

作者剖析現代人不願意投入承諾可能來自於三種恐懼:

  1. 害怕後悔:我們擔心如果對某件事做出承諾,以後會後悔沒有做其他事。
  1. 害怕連結:我們認為如果對某件事做出承諾,容易受到這種承諾對自己的身份、聲譽、控制感的影響。
  1. 害怕錯過:我們覺得如果對某件事做出承諾,隨之而來的責任將阻止我們接觸其他人事物。

因為這些內心恐懼,人們更傾向成為一個什麼都想體驗的瀏覽者,害怕躍身投入某個地方,結果卻陷入泥沼之中無法抽離。但是這種開放選擇的文化並不等於保持中立,這種文化會讓我們吝於對特定的東西表現忠誠,不斷追逐新的東西,卻不願意專注投入經營特定的社群、技藝或是使命。

如果我們仔細檢視受到大多數人欽佩的人物,會赫然發現,他們都是因為對特定事物做出長久投入的承諾,放棄其他選擇,才能達成如此偉大的成就。例如:麥可.喬丹(Michael Jordan)帶領公牛隊獲得 6 屆 NBA 冠軍;弗雷德.羅傑斯(Fred Rogers)錄製了 895 集 ⟪羅傑斯先生的鄰居⟫(Mister Rogers’ Neighborhood)致力於推動更人性化的兒童電視節目;小馬丁.路德.金恩(Martin Luther Jing Jr.)於 1967 年主持了他的第 1000 次冗長規劃會議。

承諾的重要性在於,有意義的改變往往需要全心投入,堅守願景與價值觀,最後經由時間的累積才能開花結果。作者認為,承諾並不代表沒有選擇,我們完全可以依照自我意志決定想要投入承諾的地方,但可以試著降低自身的疑慮,以行動取代瀏覽,先直接將承諾投入到某些事物或關係,對於不確定性的恐懼就會開始消退,行動的過程中會漸漸培養出對於事物或關係的連結感和忠誠感,承諾因此能持續更長一段時間,才能為自己創造契機產生真正有價值的改變。承諾並不是要我們變成僵化的固體,來逃離這個液態世界,而是要藉由成為堅實的人,來改變我們的世界。

投入承諾的人

每次有人提起自己尊敬的人,通常都是因為他們很欣賞這個人對某件事的承諾。一個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斑鳩琴(或寫劇本、或木工)上的鄰居;一對在某處扎根並開始建立家庭的夫婦;一個全身心投入打造農場(或成為牧師、或學習巴西柔術)的朋友,他們贏得了每個人的深深欽佩,即使沒有人真正喜歡這個人,但至少會給予尊敬,例如:「我受不了他,但沒辦法否認他是個真正的藝術家。」、「他這個人很難聊,但你必須尊重他對這個活動的承諾。」、「我不喜歡他的觀點,但他是個盡職的父親。」這就是一種有價值的承諾。

想成為堅守承諾的反主流文化份子,途徑很多,不管是工藝、專案、地方、社群、或甚至是人,都需要我們的奉獻投入。

公民

他們掌握著社會的命運,努力推動社會朝著他們認為有利的方向發展。

1980 年代初期,大多數同性戀權利律師只是在爭取基本法律面的保護,但伊凡.沃夫森(Evan Wolfson)還是著手努力,經過 32 年的鬥爭 — 花了 10 年來說服同性戀權利組織發起一場婚姻運動,再花 10 年讓一個州承認同性婚姻,然後又花 10 年逐州發起運動,讓同性婚姻在全國普及化,最後沃夫森見證了最高法院宣布美國的同性婚姻合法化。

沃夫森將自己的想法從一份法學院論文,推向一份最高法院的裁決,過程非常曲折。當有人觸怒他,或其他人太難對付時,沃夫森就讀歷史 — 林肯、甘地、金恩、女性選舉權運動、解放戰爭等等,閱讀過去的抗爭能帶給他很大安慰。

「你必須相信你能贏,」他說,「你必須相信事情可以改變,你必須調整自己的節奏,耐心且堅韌。」

愛國者

他們對居住的地方或社群做出承諾,並且能看到所在之處的每一個精彩細節,以及這些細節 — 土地、氣候、動植物、建築、商業、傳統等等,是如何相互關聯、共存共榮的。

溫德爾.貝瑞(Wendell Berry)是美國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他認為世界上有兩種人:「繁榮族」和「堅持族」。繁榮族是流動的,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去 抓住機會,在最壞的情況下,他們受到金錢、財產和權力的驅使,會掠奪後逃跑;堅持族是那些定居下來,熱愛他們創造的生活和所在之處的人,他們會在某地紮根,並且受到愛的驅使,想要保護對一個地方的愛,想要留在那裡。

貝瑞感嘆現代文化提倡的是繁榮而不是堅持,我們接受的教育是拿自己的家庭社區,換取「在一個與地方或社區無關的未來」賺錢。貝瑞寫道:「一個人類社區必須施加某種向心力,將當地的土壤和記憶固定在適當的位置。」如今,很多地方都沒有足夠的人投身其中,沒有夠多愛國者致力於成為當地文化的載體,導致許多當地文化和社區正在消失。

建設者

他們致力於創造新的東西,將自己的願景具體呈現出來。

2012 年李愛琳(Irene Li)搬回家鄉,在波士頓市中心開創了「美美街頭廚房」(Mei Mei Street Kitchen)餐車,愛琳努力確保美美的餐點符合她對食品正義的承諾 — 她希望農產品是當地種植的,牲畜是在牧場上飼養的。除此之外,愛琳也讓美美體現了她父母的「好客」傳統,讓波士頓一般的勞工階層,都能負擔得起每星期來光顧好幾次。這輛餐車因此大受歡迎,在 1 年之後就轉成了實體餐廳。

雖然有時候愛琳會因為需要管理餐廳而無法去度長假,但在每一天結束後,她又很難想像,如果不全身心投入某種形式的工作,生活該如何獲得滿足,這家餐廳已經成為她身份的一部分。在這行業工作了近 10 年之後,她現在是當地各種非營利組織的董事會成員,在會議中會聽到有人說:「美美在這產業已經很多年了,你應該問問他們。」業內資深人士的聲譽,就這樣悄悄攀附到了她的身上。

經營餐廳奇妙之處在於,要在一天內上演一場精彩的表演,第二天又會從頭開始。面對這樣重複的工作,愛琳持續追蹤員工滿意度、客戶評價、社群回饋等等,來衡量餐廳的成長步調。她說:「當我們能夠確定我們是按照某種方式做事,而且已經這樣做了很長的時間,那才是真正的價值所在。」

維護者

如果每個人都是建設者或改革者,這個世界沒辦法持續運轉,我們需要一些人,至少在某些時候,來當維護者,讓已經存在的東西繼續運轉。

地方主義作家馬克.米謝爾(Mark T. Mitchell)寫道,維護者的精神是「繁榮文化不可或缺的特徵」。所有我們繼承的制度、思維方式、故事、歌曲、傳統、方法等等,全都需要照料,如果沒有足夠的人來維護,我們就會失去它們。維護工作實際上是一件積極的作為,不單單只是把東西保存起來,而是要像照料動物或植物一樣,讓它們活著,與時俱進地改善它,傳遞給下一代,這就是文化生存下去的方式。

在作者家鄉猶太教堂工作 30 年的艾米.施瓦茲曼(Amy Schwartzman),她的工作是維持傳統和儀式 — 猶太教成人禮、婚禮、葬禮,每年的節慶和每週的安息日,以及讓搖擺不定的會眾與猶太教產生緊密連結。這些維持工作對施瓦茲曼來說是一種樂趣,也是因為世界各地的猶太教堂都有像她一樣的維護者,這個千年的傳統才得以延續,她說道:「想想世界各地的猶太人,都和你做著同樣的事情,……那是一種很偉大的感覺。」

匠人

精煉一門手藝是一項漫長的工作,麵包師磨練烘焙技術、吉他手磨練手指技巧、老師磨練教學風格等等,長期的技藝磨練就是匠人的工作。

米奇.拉斐爾(Mickey Raphael)是一位全心投入口琴技藝的口琴手,走到哪裡口琴就帶到哪裡。他解釋說:「口琴是一種每個人都可以演奏的樂器,如果你有一把音調和歌曲匹配的正確口琴,你就不可能吹錯音,所以你可以假裝吹得很好。」但如果要使吹口琴成為一門真正的技藝,他說:「要能夠演奏出旋律並富有情緒,你必須時時刻刻都在演奏,你必須帶著它吃飯、睡覺。」

少數匠人被人們銘記,是因為他們職業生涯中的偉大作品;更多時候匠人被人們銘記的,是集結他們所有努力的「合集」。大衛.賴特曼(David Letterman)深夜脫口秀幾乎是一遍又一遍地做著同樣的節目,沒有哪一集格外引人注目,但他做每一集的方式,營造出了一種特殊氛圍,這種氛圍就是他的「合集」。

看石匠敲打石頭的模樣,也許敲了一百下,還是連一條裂縫都看不見。然而,一旦打到第 101 下時,它就裂成兩半了。我很清楚,這並不是最後一擊造成的,而是之前做過的一切累積而成的。

同伴

在所有的承諾當中,最重要的就是對他人的承諾,這就是同伴的工作。成為某人的同伴,就是陪伴他們的生命旅程,在生命中,除了陪伴和被陪伴,我們還想要什麼呢?

作家葛瑞絲.歐姆斯特德(Gracy Olmstead)經常談起他在愛達荷州的家鄉,那裡的居民在一起生活好幾個世代。在那個地方,你的鄰居不只是住在隔壁的人,他們還是認識你曾祖父母的人。這種好幾代人的穩定性連結,使得整個城鎮都在互相照看。葛瑞絲是在離開家鄉後,才開始注意到家鄉這種「老鄰居」的力量。在她新的社區裡,鄰居們並沒有以同樣的方式互相關懷,甚至不認識彼此。

父母與孩子也是一個重要的同伴關係,當我們選擇要孩子的時候,就等於對自身以外的東西,承諾了一輩子的關懷,以及接下來 20 年的深入照顧。儘管人們對未來幾年的生活普遍感到絕望,但選擇要孩子的行為,掩蓋了我們的絕望,當我們有了孩子,就是對未來做出了承諾。

給予某人的諾言、放棄一些控制權去面對未知、接受一定程度的限制,伴隨這種連結而來的事情,未必每一件都會讓我們快樂,但長期來看,這些承諾才是真正讓我們感到踏實與幸福的事情。


筆者一直很嚮往匠人與職人的「十年磨一劍」精神,覺得這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情,他們以一生懸命的態度,投入極致的承諾,用一生的時間,將一件事做到最好。但現今的社會卻不是如此運作,大環境不斷地製造焦慮,催促著你跟上潮流,彷彿稍有不慎,就會被時代給遺棄,好像只能透過與他人比較,才能探知自己身在這股洪流中的位置。

對父母那一輩人來說,可能許多事情都是被迫投入承諾,像是因為物資缺乏所以物品能維修就不丟棄、受家庭觀念影響而匆促進入婚姻等等,儘管這些承諾的背後,掩埋了許多無可奈何,但也是受限於這些承諾,坦然接受現實,踏實的拼搏,才能為下一代打造出一個更好的生活環境。

更好的環境帶給新一代的我們更多選擇的機會,轉換選擇的成本很低,反而讓我們遊蕩在選擇與選擇之間 — 如果物品運作不正常,那就買新的;如果工作不開心,那就換一個;如果關係陷入僵局,那就分手;如果家鄉了無新意,那就出國。我們不再被迫需要對某些事情投入承諾,開始漸漸地吝於經營、維繫特定的人事物連結,一路浮光掠影地走到現在站立的人生十字路口,看不清過去,也看不見未來。

除了接受或放棄,我們還可以有第三種選擇:致力於把生命的空地變成自己嚮往的樣貌,就像是照料一座花園,悉心灌溉修剪,讓它緩慢有機地生長,並誠懇地迎接未來的鬱鬱蔥蔥。還在等什麼?拿起鏟子來吧!

對我們而言,最好的時刻就是現在,讓我們跳出無限瀏覽模式,選定一部電影,然後在睡著之前看完它。

延伸閱讀

  • ⟪液態現代性(Liquid Modernity)⟫(2000)by Zygmunt Bauman
    • 作者深受這部作品啟發,發現這本書在 2018 年有中文的翻譯出版,是未來更深入理解這個主題的參考。
  • ⟪只想買條牛仔褲:選擇的弔詭(The Paradox of Choice: Why More Is Less)⟫(2004) by Barry Schwartz
    • 這本書解釋了為什麼擁有更多的選擇會讓我們更快樂,但到了某個臨界點之後,過多的選擇反而會開始壓迫著我們。中文的翻譯版本似乎已經絕版,可能要到二手書店碰碰運氣才有機會找到。
  • ⟪越工作越自由⟫(2023)by Emily Liu(筆記連結
    • Emily 追求的探索,是有深度的探索,每次探索都必須投入承諾,直到達成令自己驕傲的階段性成就。從一個承諾到下一個承諾,探索出最終對生命的承諾。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