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1/17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阿普的生命之旅


■張馨文.印度


  當攝影機傳入第三世界,被人拿起來拍攝的第一部影像故事,總是傳統戲曲。然而,僅僅將「戲」攝入成「影」,稱不上「現代」。現代電影,是尾隨著國家的。第三世界的第一代導演,都不由自主地追尋著一部包含誕生時刻關於民族命運的電影。這種的「不由自主」,是歷史的驅力;你總覺得有這樣的使命,用影像來說這樣一個故事。

  在印度,寫實電影之父:薩亞吉.雷(Satyajit Ray)說了個長成一個「人」的故事,伴隨著從農村到城市的旅程。孟加拉語電影,“阿普三部曲”––1955年的Pather Panchali(小路之歌);1956年的 Aparajito(不屈者);與1959年Apur Sansar(阿普的世界)。

  就讓我們透過阿普的生命之旅來一窺究竟。


第一部,童年時期:小路之歌


  電影這樣開場:

  班加利地區的鄉村裡。天台上一位太太見小女孩在園中,認定是鄰人荷麗(Hori)的女兒杜佳(Durga)正在偷水果,於是斥聲大罵。女孩的影子穿過林子跑走。林間小路上,懷孕的媽媽提著水桶至園中取水,那位太太放聲羞辱媽媽。杜佳趁媽媽取水時蹦蹦跳跳回家,將偷來的芭樂放進看起來很老很老的老姑婆的水果籃裡;再跑去將鐵桶裡的小貓們抱出來。老姑婆吃完飯掀開藍子,見藏在裡頭的芭樂,開心地咧嘴笑,露出零星的牙。杜佳和老姑婆相視而笑。媽媽回家,將孩子偷竊的恥辱怪罪給老姑婆,將她趕出家門。一個夜裡,阿普出生了。杜佳歡天喜地的將老姑婆領回。

  如果說導演織了一張網,以接住要降臨的嬰兒;這網,耐人尋味地編織著偷水果的姐姐與老姑婆心照不宣的默契。姐姐的偷,不是偷,是一種性格,是劫富濟貧,是拒絕將樹林劃為財產的自私,更是鄉村裡老人與小孩間親密地的共謀。

  緊接著,真正的主角「童年阿普」出場了:

  媽媽要姐姐叫小阿普起床上學。姐姐爬上床,搖搖裹在布堆裡的小鬼,沒動靜。趴上去,挖開布縫,露出一塊肉色的皮,用手指去撥。一隻眼睛。睜大。接著,一整隻的阿普像桃太郎一樣地蹦了出來。

  童年阿普第一次出現,是他的眼睛。

  童年阿普在電影中是奇妙且神祕的。阿普不是那種典型的「小孩子」,你總覺得他渾沌,有時像大人、有時像孩子;像是小孩的身體裡有大人,又像是大人有些孩子氣。

  阿普的眼睛,像是把世界吸進體內的窗子。

  一個夜裡,阿普坐在爸爸身旁學寫字,媽媽幫姐姐梳頭。靜謐而幸福的空氣,被遠方轟轟傳來的火車聲打破。阿普眼睛睜的好大好大,專注極了,肅穆極了;像是要用全身的力氣把這聲音吸進靈魂一般。世界正透過眼睛吸納進混沌的靈魂,這孩子將逐漸成為他自己。

  阿普首部曲,始於老姑婆與姐姐的分享偷竊的成果,也終結於她們先後死亡。

  始終,這家庭被貧窮壟罩著。貧窮歸貧窮,影片裡充滿了美的令人心碎的田園與人物風景;人物如神祉般各有其性格與命運。印度的故事一向是神話性的,每一場家庭紛爭都引涉古老的神話。這部電影介在現代與傳統之間。姐姐杜佳是女神的名字,她剛烈與濟世性格就是杜佳,她生她死都是神。

  姐姐死於雨季。那時,她和阿普正在池邊玩耍。烏雲飄過,大雨說來就來。小阿普躲到樹下去,姐姐卻貪戀大雨,舞著長髮在雨中旋轉。回家後不久,她就在狂風暴雨的夜裡病死了。她的死,如同雨季與大地將身體給融化般神秘。

  然而,阿普不同,他不是神,是人。

  姐姐死的那個清晨,大人要阿普去找朋友。小阿普,佇立於田間;他用手指沾泥土刷牙,低頭深深地望著某處。他提水洗澡、換上乾淨的衣服,梳了梳頭;批上披肩,提起油燈。看了看天空還滴著雨,回頭拿了把比他還高的傘夾在腋下,一步、一步、一步篤定地踏過泥地裡的石塊,踏上小路。Apu,唸作ㄡˇㄆㄨˋ,來自於他處並朝向未知。阿普的命運,於是註定將是邁向現代的。


▲不屈者阿普。


第二部:不屈者


  姐姐與姑婆死後,阿普一家三口離開鄉村,遷移到恆河邊的小鎮瓦拉納西。

  從鄉村到城市的宿命,就如同果實長成,非得伴隨著花瓣片片落下,成為孤兒。

  爸爸在恆河邊,為女人們說經講道。愛好戲劇與寫作的爸爸,講經像歌唱般好聽;聽眾越來越多,家境很快好轉。好景不常,二部曲開始不久,爸爸也病死了。

  孤兒寡母搬到鄉下,阿普作祭司賺錢。一天,小阿普工作回家,撒嬌地將下巴擱媽媽腿上,說俏悄話:「媽,我想要上學。」

  「哪個呢?」媽媽放下手中的針線活,下巴靠在阿普的小頭上細聲回問。

  「不遠,新開的,一個好學校。」

  「你怎麼知道好呢?」

  「我親眼看見的。」

  「那你的工作這麼辦?」

  「那是上午的,上學是下午。」

  「你能兼顧嗎?上學不用錢嗎?」

  阿普翻個身,頭枕在媽媽的腿上,望著她:「你有沒有存下來的錢啊,媽媽?」

  母子倆就這樣頭靠著頭,用蚊子般的聲音作了改變彼此命運的大決定。此後,世界以科學的模樣,湧向母子相依為命的小屋。夜晚,以油燈為太陽,上了學的阿普向媽媽解釋太陽、地球與月亮的繞行關係;下午,一個小土著畫著花臉蹦蹦跳跳的大喊:「非洲啊!」。

  阿普中學名列全省第二,獲得到到加爾各答念大學的獎學金。媽媽知道他堅持去城裡讀書,氣的甩了他巴掌。最後還是傾出所有積蓄,讓他進城。

  獨居鄉下的媽媽每天望著火車,苦苦等待孩子。那天,她想念極了,寫信過去:「兩個月沒看到你了,回家來吧!」阿普回說:「我沒有假期,要期中考,回家會影響考試。」

  媽媽病了,卻不敢再寫信。一天,她幻覺兒子回家來,喚了聲,卻只有森林空蕩蕩的回答。她依著門,眼見螢火蟲飛舞,過世了。阿普回到家,屋內屋外喊媽媽,當他明白了發生了甚麼事,絕望地跌坐下來;在蒼涼的景色裡,抽抽答答的媽呀媽的哭了起來。從屋外哭回屋裡,他趴在地上將頭埋進膝蓋中間。

  一旁抽菸的舅舅勸他:「別難過了,阿普,爸媽不可能陪你一輩子的。」

  淚水流盡,孤兒阿普上路了。


▲阿普與母親。


第三部:阿普的世界


  定居加爾各答,第三部曲裡的阿普窮的繳不出房租、吃不飽、也無法繼續升學。但他寫作。他告訴朋友正在寫一部小說。黑夜中,他倆延著鐵軌相伴而行,抽一口菸,阿普說他的構想:

  「男孩,一個農村男孩,貧窮但敏感。爸爸是個祭司,死了。男孩不想當祭司,他要學習,有野心。我見得到他在過程中的奮鬥掙扎。他擺脫迷信與偏見,試著用理性。他有想像力,細查微物。或許,有甚麼偉大的東西在他裡頭,他是有創造力的。」「這不是一個悲劇!他窮,有想望;他不會要逃,他要活著!」說到最後,阿普幾乎是握拳吶喊了。

  阿普的命運,比他的小說更小說,比夢還要夢幻。

  阿普去鄉村參加朋友表妹的婚禮。新郎突然發瘋,他在家人央求下成了新郎。

  大戶人家的千金,新娘美若天仙。新房裡,阿普和新娘杵在床的兩端,新娘偎著床桿,阿普焦慮的走來走去。他問她知道他多少,她嬌滴滴的輕點頭,說他是孤兒,很能寫作。他問她能不能忍受貧窮,她點頭。

  「真的?」阿普不可置信。

  「為甚麼不呢?」她說。

  參加婚禮卻帶回個美嬌娘,阿普像在夢裡一樣幸福。清晨起床,睜開雙眼,美麗的妻子在門外生火,髮簪子落在他枕邊。阿普含情脈脈的望著新娘,一面打開煙盒,新娘放了張紙條阻止他吸菸。他工作回家,轉進門,新娘俏皮的躲在門後嚇他。他吃飯時,她為他搖扇子;她吃飯時,他為她搖扇;睡前他教她英語;假日一塊去看戲。

  阿普幸福地令人心驚,像在葉面上輕顫著的清晨露珠,隨時會從葉面上滑落,跌碎。這不是西洋羅曼史中的浪漫愛,它美的太夢幻、純粹。屬於懷抱過新時代的夢想、經歷過為著新時代奮鬥的人,才懂得的那種過程中的純粹的、晶瑩剔透的美。而它,注定要碎的。

▲新婚的歡愉。



  新時代不可能在美夢中誕生,現實的國家必然在破壞與暴力下降臨。

  新娘回娘家待產,難產死了。

  夢碎比失親更痛。阿普不願見奪走他愛妻的兒子。他將兒子丟在鄉下外公家,將未完成的小說手稿灑向山谷,放逐自己。

  但,「這不是一個悲劇!」阿普說過的。

  一場自我放逐後,阿普回鄉下去見未曾謀面的兒子。孩子見了卻不認。但就在阿普失望地將錢留給外公準備離去時,小兒子卻怯生生地跟了上來。

  他問:「你要去哪裡?」

  阿普問:「你要跟我走嗎?」

  「你有沒有要去加爾各答?」

  「如果是,你要跟著我?」阿普問。

  孩子說:「你會帶我去找爸爸嗎?我的爸爸在加爾各答。」

  他們沒有相認,卻結伴同行。小兒子坐在阿普的肩上,他們走向未來。我想,真正相認時,他倆會是在加爾各答……


▲待相認的阿普與小男孩。

 

後記:

  這不是一篇影評。影評不細講內容,它總貼心地保留給讀者們親身看片的新鮮感。而我卻在心底盤算著台灣的朋友恐怕一輩子也看不見這三部電影,於是想就這麼「說」給無法親眼看到的人們。這個盤算也不是沒道理。來印度前我費盡心力在圖書館找阿普,真是遍尋不得。千辛萬苦只找著國外某電影學院的教學影片,可憐兮兮地瞄到幾段畫面。於是我想:「反正大家不可能看到,能說多少算多少吧。」

  然而,就在我一面悲觀地為著永遠也看不了阿普的人「說電影」時,信箱裡傳來封中國朋友的來信,我們正一塊翻譯印度電影相關的文章,討論阿普三部曲片名該叫甚麼。那朋友說:「阿普三部曲應翻作《大地之歌》、《大河之歌》和《大樹之歌》,因為它真是中國一整代人的文化記憶,要保留它以往的片名。」

  我真是吃驚了。在台灣的「不可能」,在對岸卻是屬於一整代人。那是怎麼樣的一代人,他們與印度孟加拉語電影有著我們不知曉的親密聯繫?阿普是怎麼走進他們的生活世界與記憶呢?他們是否有著阿普般的命運?那從鄉村到都市,一步步地在走向現代時、遠離原鄉與失去一切的親人,是否也經歷美夢忽地成真、卻又稍縱即逝?是否也正與自己的下一代在都市中相認,走向更巨大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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