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影展] 入土為安：大佛普拉斯2.0

作為一部向《大佛普拉斯》致敬的電影，其實《入土為安》的風格和《大佛》並不相同。這也是自然的，中國電影和台灣電影習慣的手法本來就相差甚大，首先就不會有那麼多長鏡頭。

但有一點絕對是相通的，那就是從大螢幕上看到熟悉而相似的文化的感動。

《入土為安》的導演因為看到《大佛普拉斯》，看到裡面與家鄉相似的閩南文化，而興起了返回福建拍攝畢業作品的念頭；那麼作為台灣觀眾，看到劇中的布袋戲、南方式廟宇、道士喪葬文化、甚至是微妙地不同的閩南語，會不會也對近在咫尺的自家文化重新感到熱情，進一步去審視呢？

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指的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主角準備給自己的祭品。

《入》作為一部短片，著實洗鍊得非常非常精純，每個鏡頭、每個動作、每句對白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地，細節雖然豐富，但都有給足表現的時間，應該是不會有看不懂這回事。

為了更加凸顯出主線，導演甚至還自己編了一段布袋戲回目出來，放在背景中時不時的哼唱兩句，不但映襯出此時的劇情重點，甚至帶有傳統聊齋、西遊那種志怪諷喻的調調...黑白無常到了年底也要考核KPI，指標沒達到要趕快去抓個人來投胎，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而似乎是擔心一切太過順理成章了，導演還特地在末段安排了一個轉折，一個事後回想確實有給到伏筆，但絕對是意料之外的轉折，並由此帶出了片尾最後的道德衝突。

一個死期將至、無依無靠的男子，在最後的最後，他到底是否遵從對冥府的信仰和自己的私心，做那最初也是唯一的拚搏，以他人的性命鋪成自己來世的康莊大道？

他一無所有，他不怕失去，他甚至還有最後一個仗義相挺的屠狗友來幫忙，天時地利人和全佔，他怕甚麼？新中國的法律再嚴厲，還能把他救回來再槍斃一次不成？

或是他至死都要服膺於凡俗的法律和道德，去做一個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小菜瓜？即使那最後的善良就連到了冥府都不能得到同情？

正因為這選擇是如此極端，而答案卻又偏偏如此明顯－－就藏在了前面所有對主角的描寫和鋪陳上面...所以才更加觸動。

《入》以大量的細節堆疊，呈現出了一個極真實、但又確實帶有大量魔幻色彩的新中國閩南。這是在一般的中國電影裡極少見到的，不僅是題材，還是地域。

導演甚至在福建當地找不到一個會講閩南語的職業演員，這件事實本身就帶著很多意象了。我們在各種媒體上面看到的「中國」，到頭來也許只是「北京」，和北京的殖民地而已。

其實這部片的細節之多，完全有演化成長片的潛力－－說不定讓台灣導演來剪就直接變成長片了呢。

呈現一個現實又魔幻的世界

片子從一聲聲的「金銀財寶、嬌妻美妾，有喔！」開始，正是閩南地區的出殯習俗，將各種紙紮的大小財物僕從燒化，以贈與給死者在冥府享用。

手機、名車、豪宅，燒化的東西如此相似，顯然習俗的演化是如此相近，即使幾十年來的破四舊、文革、改開都沒辦法完全消滅。

除了一點，就是福建道士還燒了地產證明，免得被冥府城管沒收－－從沒見過這麼中國文化的中國文化，特別是與台灣文化比較之後。

越是貼近，反而越能體會出雙方的獨特性來，這種醍醐味在之後的片子裡一遍遍的重現。

例如剛剛做完法事的道士，回到自家廟宇脫下道袍後，就能搖身一變為官方的移風易俗委員會代表。端視來廟裡的是來求籤還是來走關係，他可以決定要播放布袋戲還是閱兵式、要擺出道家符籙還是習大大的玉照。

身為一個香火鼎盛、自己也日夜供奉不絕的廟宇主持，他還要同時負責跟鄉親宣傳破除封建迷信！還能有比這個更能體會出新中國體制的微妙與矛盾的嗎？

中國沿海地狹人稠，活人都沒地方住，何況死人？黨一拍腦門，決定全面火化，給大家省點空間。可是傳統觀念中，只有十惡不赦的人才不能保留全屍；而不能入土為安的人，甚至不能再次轉世為人。

不管這一世貧富苦樂、風風雨雨，那些享盡一切榮華富貴的人，和那些一輩子卑微折屈的人，到最後求的都是一樣東西：重新再拚一次的機會。

所以那個剛做完法事神經病兒子就又出來發瘋的大富豪，他那名貴棺木裡裝得很可能根本不是他送去火化，而他本人早已偷偷全屍下葬。

所以主角菜瓜紮了一輩子紙元寶紙房屋，抬了一輩子的棺也討不起老婆，到最後也要腆著臉到處去求關係，只求能在最後體面一次。

凡有刑法規範的，都是發財的方法。當地黑幫以海鮮館掩護走私屍體來代替火化，在密室裡供奉數不清的有應公牌位，每一尊的底下都是一個價錢：訂金八萬八千八百八十八，保你一路發。

菜瓜失魂落魄地回了家，許多有應公也跟著他回了家，在他夢中、在雜亂的屋子中看著他，等著他。

他走不通關係也沒有錢，幸好還有一個好朋友嘎抓（蟑螂），自小混跡江湖的嘎抓看不慣菜瓜到了最後都還是這麼窩囊，發動引擎就要幫他去弄一具屍體來。

到了這裡觀眾肯定會認為二人要去海鮮館那裏偷屍體，甚至乾脆就把海鮮館主做成屍體了。精彩刺激的動作戲、圓滿完成任務的大結局彷彿就在前面招手了。

沒有，他們深夜開車在鳥不生蛋的國道上，不留神撞翻了片頭發神經到處亂走的富豪兒子。嘎抓提議直接把這個神經病裝進去棺材算了，富豪一家只會當省了麻煩報失蹤，菜瓜則能一償所願入土為安。

神經病裝進棺材還在流血，還未死。菜瓜在城隍爺面前連連擲筊，盡是笑筊－－神明不語，你自己看著辦吧。

萬應公們也在看呢。

於是菜瓜怒劈棺，把神經病送去了醫院，自己則在火化後投了畜生道。

畢竟魯迅也說過，救人一命，屍骨無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