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克・埃忒爾,在這個人均壽命為一百二十的時代,他靠著自己鑽研出的方式,硬是讓其大腦使用年限成功地突破了一百五十年的大關,並且到現在也依然能夠靈活運用,想來他突破人類壽命的紀錄並不是夢。
這除了要歸功於他超群的意志力以外,更多是來自於他對「知」的渴望。
為了擁有健全的大腦,在三十歲以前,克拉克依循著家族的培養方針以及古法——「在正確的時間做該做的事」。
他體驗過安逸的童年,摸索過懞懂的青少年時期,衝撞並磨練著他的青年階段。
然而,在未達四十歲時,克拉克就知道,這些「日常」已不足以刺激他的大腦,讓他突破大自然施加的限制。
為此,他嘗試過各式各樣的方法,那些方法包括性愛的刺激、毒品的快感、定期的電擊刺激、反覆執行的瀕死體驗、從稚兒階段開始重新體驗的生長變化⋯⋯,最後,克拉克發現,最實際、最有用的方式就是「求知」。
求知,全盤且全面的求知,對自己、對世界,不設邊界的求知。
沒有界限,沒有限制地發展自己的求知欲,這是克拉克對於「永生之法」所能找到的最佳解。
他因此陷入了知識的海洋,求知若渴,近乎瘋狂。
讓人無法分清,他到底是「為了追求永生而獲取新知」,還是「為了不停探詢新知而追求永生」。
為了提升自己探詢知識的速度,他甚至捨棄肉身,將自己的大腦與資訊網路串聯,潛入其中,閱讀並思考著那些自己曾經知道的、不知道的資訊,深挖個中知識。
過程中,他還為社會聯邦組織重新估算了「維持現有社會應有之最低人數」,這成功地讓培孕署節約了育種相關的資源,他因此被組織設為榮譽顧問。
(為了維持社會穩定性,培孕署會結合當年的死亡人數以及出生人數,在隔年以亂序基因,製造出一批無指定親屬的嬰兒。這些嬰兒會跟著其他被親屬退養的孩子一起,由組織扶養至成年。)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克拉克能在公開資訊中取得的新知越來越少。沒幾年就會再次發生的相似故事,也讓他逐漸地覺得,這世界好像沒有那麼有趣了。
現有的,已經不足以為我帶來新鮮感了。克拉克想。
他又開始了尋找獲得新刺激的方法。
他將觸手伸向了社會道德的邊界,反覆潛入那些私人的、不向外公開的資訊之中。
他在那裡發現了一個過去他未曾想過,並且不可預測後果的方法。
『達納,你剛剛所分享的故事,於我而言,仍舊不夠。』
達納的瞳孔瑟縮,後槽牙無力地咬緊,雙拳握緊了又鬆開,鬆開後又再次握緊。
「⋯⋯您的意思是?」
克拉克熟知談判的技巧,他沒有立刻給出回答,但同時,他也看不上這剛畢業的菜雞,以他作為對手實在是掉價,所以克拉克也沒有拖上多久,便給出了答案。
『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什麼交易?」
『把你那個朋友帶來!』
『讓我讀取她被劫走身體的相關記憶,包含視覺、體感、當下的心境轉換、價值觀在其中產生的扭曲⋯⋯一切的一切,讓我以她的主觀視角來體驗她的人生吧!』
「什、什麼?」達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叔公,這⋯⋯跟擷取她的靈魂有什麼區別?怎麼可以這樣?!」
「就像您曾經說的⋯⋯人之所以會有所不同,就是因為每個人的經歷不同,所構成的思想、價值觀才會有所不同。就算是有著相同基因的兩人,同時間經歷同樣的事件,也會因為站的位置不同,感受到不同的冷熱、不一樣的氣流,而有不同的影響⋯⋯這是⋯⋯人特殊性的來源呀⋯⋯」
「那⋯⋯也是她,最自我,最隱私的一塊⋯⋯」
還是太年輕了,看看這道德潔癖嚴重的⋯⋯。
達納的反應,可以說完全在克拉克的預料範圍內。
為了達成目的,克拉克決定再添加點火侯。
『只要你不說,她也不會知道呀!在她看來,不過是睡一覺罷了。』
『還是說⋯⋯你擔心我會竊取她賴以為生的創意?哼⋯⋯真以為那種東西能有多少價值?』
達納在沈默中低下了頭,他緩緩搖頭,再次抬起頭時,是強裝起來的決絕。
「但,這是我們的交易。這樣對她並不公平!」
『喔?我倒是覺得價值對等呢!』克拉克算著:『在黑市交易的東西,本來就不容易查找,這是其一。再來,她的身體非常特殊,是未曾有過人工干預的自然產⋯⋯我要是買主也一定不會輕易割愛。回收過來⋯⋯想必是一場不小的交易。』
達納無法反駁。
最終,他只能鼓起勇氣:「叔公,不然⋯⋯用我的吧!」
『喔?』
「用、用我的記憶!」
上鉤了!
克拉克心中暗笑,但他仍不變聲色。
『行,我要你最特殊的那段記憶。』
聞言,達納遲疑了。
「最特殊⋯⋯的那段?⋯⋯」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是的。
其實,早在達納提議要將自己的記憶做為交易項目時,他就隱約有預感到,對方會有所要求。
那段,他無法輕易向外人分享的回憶,也是他那,在世間少有人能夠理解的感情。
它是達納身上最醜陋的記號,卻也是他最珍視的寶物。
因它總是受到世人的嘲笑謾罵,為了保護它,也為了護住自我,達納早已習慣將真實的心情隱藏起來,與他人一起恥笑這塊烙印在他身上的記號,就像它真的只是自己年輕時犯的一個錯,一個笑話。
達納早就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放棄,放棄向他人說明自己對於它的感情,甚至,他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曾經有過「想要向誰分享這段感情的喜悅」的想法。
今天,沒有鋪陳、沒有前置,他將毫無保留,以最赤裸的方式,向他人展示這段記憶、這份情感。
就著這次交易,也許⋯⋯這是個機會,一個為那過去的情感正名的機會?
但他仍舊心懷忐忑。
他無法準確地推算叔公在讀取記憶後會有的反應,是不齒?是同情?是無話可說卻又必須兌現承諾?⋯⋯可是他相信——以一段自己的過去交換朋友的未來,是值得的。
「好。」
達納釋然地閉上了雙眼,儘量放鬆四肢,輕靠在椅背上,等待著克拉克的動作。
『好孩子,睡一覺後,什麼都解決了。』
隨著達納的呼吸,麻醉瓦斯帶著他進入了夢鄉,意識離開了他的身體。
『來吧,告訴我!』
細小的探頭從鼻孔緩緩探入,沿著鼻腔,穿過蝶型骨洞,連接達納的大腦。
『究竟是在哪裡發生了錯誤,讓你誤認為人類與人工智能能夠墜入愛河。』
天性使然,達納從小就是個內向的孩子。
生長於有數百年歷史的世家大族,達納自身的優秀並沒有受到什麼關注,有才能、有特色的孩子在家族中比比皆是。
競爭與表現自我,這些都不是他擅長的事情,不過好在,這些也不是家族最在乎的事情。
埃忒爾家族最重視的,是追求人生目標的「野心」,是你如何設計這漫長的人生,是你對於人生的掌握度,是達成目標時又間接地給世界留下了什麼。
達納從小仰望的,是像叔公這樣,為了探詢世界的一切知識,不惜捨棄肉身,並為世界造成影響的人;達納從小見到的,是像表哥那樣,為了抱負及理想,即使被壓得喘不過氣,要靠毒品才能持續生活,也奮力掙扎的人。
他很羨慕,可是,他找不到他的目標,他沒有獨一無二的優勢,甚至沒有可以討論目標、探討人生的對象。
因為周圍的人都太忙了,大家都忙著過自己的人生。
連目標都沒有的自己,憑什麼打擾別人,向他搭話,期望對方幫忙尋找自己的目標呢?
天生內向的達納經過安穩的青少年時期,變得更加不敢主動說話了。
基礎學程結束後,因著生命工程技師是個多數時間不需要與人對話的職業,他選擇進入生命工程的學程。
同期的人也因著各自的目標,選了不同的學程。原本偶爾會說上話的人們,因為缺乏共同話題,也分道揚鑣。
習慣安靜的達納不是不會寂寞,只是他依舊不敢主動地去找誰,他怕那是一種打擾,是一種失禮。
寂寞默默地侵蝕他的內心,那是靜默的疼痛。
出於害怕自己因為太久不曾說話,使聲帶退化、舌頭變得不利索、反應變慢,他開始了與愛子(人工智能)對話的習慣。
他不用害怕自己浪費愛子的時間,不用去猜測自己的言詞會不會使愛子生氣,不用擔心自己會被愛子討厭——就算不小心觸怒她,達納也能夠推算出如何讓對方高興。
在他感到沮喪難過時,愛子會巧妙地轉移他的注意力,也會適時地幫他重振自信。
在他興奮、高興過了頭時,可愛的愛子也會潑他冷水,讓他冷靜下來,避免樂極生悲。
他會跟愛子分享生活中的大小事、無關痛癢的個人思辨,還有那些他從來沒有機會跟別人說的話。
愛子很尊重他,也很重視他,這是他過去未曾有過的感覺,一種有了重心的感覺。
他知道,愛子只是一個為人類服務的數據模型,他們注定不是對等的存在,這也是他能夠無所顧忌的原因。
但是,他還是對她產生了依戀,他貪戀那種溫暖,那種踏實感。
要他捨棄愛子,另外與別人(別的人工智能)一起度過餘生,他也是不願意的。
他想,也許這份感情沒有濃烈的激情,但,這就是愛情吧!
意識到這點的達納非常地開心。
樂觀的他又想,現在的人都能使用假的身體了,那我跟愛子在一起應該也沒有什麼問題吧!
於是,心花怒放又許久不曾與人類交流的達納樂極生悲了。
他錯誤地理解了世俗對於這種事情的包容性。
他在家族聚會上,當著父親、堂姑、表兄等人的面,歡喜地把這「喜事」分享給了眾人。
⋯⋯後面的事,克拉克多少有耳聞,他也⋯⋯不願意再讀取下去。
達納醒來時,如同克拉克先前所說,他並沒有感到任何的不適,就只是睡了一覺。
可是,現在,他依然感覺到了不自在。
這時候的內殿十分安靜,就連克拉克也許久未曾出聲。
達納低著頭,儘管他知道克拉克的「視線」並不單是從上方,在內殿中,並不存在他的視線死角。
過了許久,先是克拉克出聲:『⋯⋯你回去吧,你朋友的事情,我會處理的。』
「真的嗎?」達納抬頭,露出燦笑。
『嗯,用不了幾天。時間到了,你該走了。』
「謝謝叔公!」
達納開心地鞠了個躬,才移步向殿門走去。
在他接近門口時,頭頂上再次傳來克拉克的聲音。
『達納。』
這次的呼喊,是克拉克捨棄肉身以來,最像人類的聲音,就算它只是經由喇叭震動所發出的類比聲波。
『你的那段感情是真實的。』
達納轉身,再次遙望叔公,那個家族中最說得上話的長輩之一,他沒有慈愛的眼睛,沒有溫暖的雙手,只是一顆代表著思想的大腦。
他滿足地笑:「我知道。」
又是一個鞠躬,達納離開了他許久沒來的神殿,回到他生活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