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世界有什麼亙古不變的法則,那其中有一條一定就是「怕什麼就來什麼」。
開啟通話的瓊咬牙,此時,她深深地暗恨著兩件事。
第一件,是為什麼自己不早點淘汰掉這台該死的睡眠艙。
第二件,是為什麼自己到現在還無法完美地掌控這具身體。
因為突如其來的電話,大腦額葉嚇出異常的電流,電流一路傳遞到她的右腳,右腳一跳、一抖,就這樣踢中了睡眠艙的牆側。
買來即二手的睡眠艙,大小毛病一堆,不是有時觸控不敏感,就是有時太過敏感!
比如現在!
視訊屏幕「吱」一聲亮起,一頭整齊的白色短髮、面戴墨鏡的婦人銜著她起皺紋的雙唇,不耐出聲:「⋯⋯有空接了?啊,怎麼不開鏡頭?」
忍著腳痛的瓊,眼含熱淚,硬是捏著嗓子,試要模仿自己以往的聲音:「嗯,嗨!⋯⋯睡眠艙的鏡頭壞了。」
接電話是逼不得已,開鏡頭不是找死嗎?!
「這個時間睡覺?現在都要走膀胱⋯⋯你聲音怎麼了?」
婦人皺起眉頭,用舌頭潤了潤唇:「聽得像個邪魔歪道。」
瓊急中生智:「⋯⋯有嗎?我很正常呀!可能收音也壞了吧?」
「就說現在的東西不耐用!你還老愛⋯⋯!」
眼見母上大人正要開示,「頑猴」瓊技術性開口:「媽,你突然打來,有什麼事?」
「⋯⋯就不能換別的設備?都多久沒見到面了」
「唉,我等等掛了就準備繼續補眠。」瓊急切道:「是什麼急事嗎?這幾天一直打來。」
「你也知道我一直打,啊怎麼不會知道回電!」
面對老媽的一陣碎念,瓊不動聲色地設置靜音,直至十分鐘後,婦人停止上下不斷閉合的嘴唇,拿起一旁的陶瓷杯潤了口水,她知道是時候關閉靜音了,老媽要說正事了。
果然,婦人清了清喉嚨,又推了推臉上的墨鏡,說道:「我已經幫你安排了一場相親。」
「什麼?」真是始料未及:「相親?媽,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我在說什麼。」
「不、不是,你說的『相親』,是我了解的那個『相親』嗎?以前歷史課上教的那個,在過去亞裔社區流行,以求偶為目的的交際活動?那個⋯⋯『酷』活動?」
「唉,也不用那麼緊張,就當認識個朋友。」
「⋯⋯我有朋友!我有自己的交友圈!好嗎?」
瓊崩潰:「為什麼要意圖干涉別人的生活?你知道二十多年前「登記婚」就已經被取消了嗎?你是想要安排一個眼線在我身邊嗎?⋯⋯我喜歡一個人!」
「什麼眼線?講得這麼難聽。」
隨著時代的疊加、歷史文化的交融、人們眼界的拓展,社會對於婚姻的形式有了更多的包容。除了一夫一妻、兩夫、兩妻、一夫多妻、一妻多夫,甚至還有多夫多妻,又名「群婚」,這種較為少數且複雜的婚姻形式。
沒有經歷過「群婚」的人或許難以想像其中的「夫妻」相處之道,但大眾普遍對於相關資訊早是習以為常,並確實做到尊重與包容。就算發生在自己認識的人身上,最多也只會說一句「恭喜你進入了婚姻的大墓園!」這樣無關痛癢的話。
而這樣多元且複雜的婚姻型態;加上結婚的人不多、離婚率直逼結婚率,能維持十年以上婚姻的人已是少數,結婚登記完沒一個星期就做離婚申請的也大有人在;《婚姻法》中主要規範與其他法典高度重合,已是形同虛設,這些造成了「登記結婚」(除了儀式感)毫無意義可言。因此,早在百年前,就有人提出廢除「登記婚」的建議,而在二十八年前,登記結婚與《婚姻法》一併正式廢除。
現在所謂的「結婚」,多是舉辦一場婚禮派對,宴請父母及三五好友,告知此事罷了。就算你們只是彼此口頭約定,要對外稱自己結婚了,也不會有人反駁你什麼⋯⋯你開心就行。
「小瓊,你聽我說。」婦人放軟聲音:「人生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路,你總要找一個人陪著你走,這樣才不孤單。」
「我說了!我有朋友的!我有自己交友圈的!有朋友在,我又怎麼會孤單呢?」
「那不一樣!小瓊,那不一樣。」婦人接著說:「友情是屬於大家的,愛情是屬於彼此的,親情是剪不斷的⋯⋯」
可以吐槽的點也太多了⋯⋯群婚的愛情難道不是大家的?
瓊翻了個白眼,憋著口氣,想嘆氣卻又不敢太過明顯。
「⋯⋯你怎麼不先給自己找個伴?爸都死那麼久了,你不孤單嗎?」
「啊?我⋯⋯」婦人語塞:「我、我不孤單呀!我這裡一院子的朋友!」
語畢,雙方皆進入一陣靜默。
終究,婦人對於如何對付自己的子女,還是很有經驗的。
她坐直了身,緩緩端起茶杯,潤了潤嘴,再次開口,已是開始時那油鹽不進的語調。
「婚姻跟生子,是人生必須的經驗。對你的身體、你的大腦來說,此時就是最好的時機。」
「不要以為這些是媽胡編亂造,這些都是歷史傳統對我們的教誨。」
「做人應該循規蹈矩,該做什麼的時候,就該做什麼。」
「在適當的年齡,有適當的身份轉換,人的心態、思考才會有不同維度成長。大腦一定是需要這些成長的,這樣才是健康的,才是自然的。」
「媽也是這樣,經歷婚姻換了心態,懷孕生子轉變大腦激素,性格上也有所不同,就算會有些不適應,但這都是自然對於人體的設計。」
⋯⋯
最終,「頑猴」瓊實在禁不起母上大人的念咒,親情在她身上就是剪不斷的緊箍兒:「好、好啦!認識就認識!行了吧?」
「⋯⋯恩,不適合也不用強求。」母上慈悲地點點頭,試做放過。
隔著屏幕,瓊感覺隱約可以看到母親翹起宣告勝利的嘴角。
她心中仍有不爽:「把聯絡址標給我,我主動找他。」
「什麼指標?」
「元宇宙的聯絡址標呀!不然,是用視訊?」
「喔,你又不是不知道,元宇宙什麼的我用不慣⋯⋯我也沒跟聯誼會社要那些東西。」
「?」
「你們住的地方很近,我讓會社幫你們安排了直接見面。」
「蛤?!」
「人呀,還是要面對面地相處才踏實。」
辦公室裡,組長剛結束了一場無意義的社交性會議,他遲緩地從座位上起身,活動了下略有僵硬的身體,感受多處肌肉的叫囂,這讓他難免生出對瓊的嫉妒。
想到這,目光便下意識地尋找自己那機運頗佳的下屬。
瓊坐在她習慣的位置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滑動手指,看著像正在為新企劃做思考,同時,她嘴邊正嚼著平日裡最喜歡的巧克力。
巧克力是個廣為人知的老品牌,但價錢卻說不上親民,對於二職等編劇的薪水來說,就是件奢侈品。
了解瓊的人都知道,她對於自己的愛好,一向是非常捨得花錢的,不論是按摩放鬆,還是高級甜點。
對她來說,這些是維持她幸福感的必要開銷。
不過,此刻瓊的臉上並沒有出現以往吃到高級巧克力時,會出現的幸福笑容。
瓊感覺近日受到驚嚇的頻率好像高了不少。若她不是個心胸豁達的人,怕早就生病了。這難免讓人懷念起過往平靜的小日子。
其實,她也並不是說有多討厭相親,認識個人而已、吃個飯而已、喝杯茶而已,這有什麼好怕的?也不是沒交過男、女朋友⋯⋯,她只是,對於自己能否順利地與老媽安排的對象有段良好交流,感到一絲不安而已。
瓊想,對方應該是見過她照片的,然而現在的自己完全變了個樣,連膚色都換了。
自己如果就這樣貿然地出現在對方面前,很難不給對方嚇一跳,如果對方認定了瓊是故意為之、有意冒犯的話,那她還真是有口難言。
雖然,瓊對於這次的相親說不上積極,但她也無意招惹人家,平白地讓人失望、生氣,她的良知多少還是會感到難受的。
但,她又要怎麼跟對方解釋呢?要解釋的多詳細呢?如果第一次見面就說「現在的我沒有性器官喔!陰莖、睪丸、子宮、陰道全部都沒有呦!」,會不會顯得多此一舉呢?
不過⋯⋯如果對方因此表現得更主動了,我應該會很困擾吧!
是的,當初保險的給付範圍並沒有包含性器官,瓊也沒有自付加購。
除了上訴的私人問題之外,她對於聯誼會社給自己安排的對象,也有些擔憂。
雖然她有份正經的工作,並且是在叫得出名字的集團內上班,但她本身不過是個小小的二職等編劇,一沒存款、二沒人脈、三沒有稱得上特優的基因,原本唯一直得一提的「純自然產的雌性身份」也被強盜給硬生劫走了⋯⋯理智告訴瓊,她在相親市場裡絕對撐不上什麼好貨,會社配給她的一定也不是什麼績優股。
現在她只希望,對方至少不要是那單眼一看就是無功能義眼、缺腎少腸的賭徒毒蟲。
「小瓊!」組長突如其來的叫喚,打斷了她的思緒。
見組長一臉驚恐,卻又不敢聲張的樣子,瓊一臉困惑:「怎麼了?」
組長指了指她露出的手臂,她隨著對方的動作,緩緩低下頭。
過了幾秒,瓊的瞳孔擴張,她嘴唇顫抖,綠色的臉龐透出了慘白,那是一副不自然的顏色。
「怎麼會這樣?!」她驚聲。
原先勻稱美麗的綠色肌膚,從四肢內側開始透出了數個硬幣大小的枯黃色斑點。
相親當日,瓊為了遮蔽那些醜陋的黃色斑點,硬是在大熱天穿上長袖、套上臉基尼,以特立獨行的華麗裝扮,出現在約定的咖啡廳。
她一面催眠自己「沒事的!這只是正常的防曬裝,沒人在意的!」,一面衷心祈禱,有恐怖份子在她相親開始前把附近給炸成一片,就算事後她被懷疑成作案同夥也無所謂,她只想結束這場相親。
如她所願的,相親就在她坐定位、與對方對視的那一刻結束了。
因為她遇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那人不是恐怖份子,但比恐怖份子更加讓她震驚——那人就是達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