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10|閱讀時間 ‧ 約 26 分鐘

死去的妻子與女兒置換身體,如何繼續往後的人生?──東野圭吾《秘密》

許多年前在北京工作時,團隊裡有位大哥經常談及家鄉的事。他出生南方,在農村長大,村裡人少,鄰里幾乎毫無秘密。他說過的故事中,讓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是關於一對「夫妻」的事。丈夫每日下田工作時,妻子總在田邊等,不知箇中因由的外人肯定覺得兩人感情特別好,但若仔細觀察會發覺,女方面容明顯較男方蒼老許多,少說大上二十歲,當年仍有「養媳婦」的傳統,妻子較丈夫年長並不罕見。大哥說:「他倆其實不是『夫妻』,是『母子』。」

 

女人的丈夫年輕時病逝,她獨自一人扶養兒子。兒子長大後娶妻,妻子不久便懷孕,原以為幸福不遠,妻子卻因難產死了,母子倆又回到相依為命的日子。女人某年患上怪病,連日高燒不退,打針吃藥都無用,城裡醫生說沒救了,因為窮,只能回家裡「等死」。兒子當時鎮日守在床邊,某日,女人奇蹟似地退燒,由昏迷中轉醒,兒子心喜不已,可她卻不記得自己是他的母親,堅稱是他的妻子。大哥說:「女的不知是燒壞腦子發瘋了還是中邪,不只性格大變,連聲音都跟男人死去的妻子相似。」

 

眾人因此事日漸疏遠這對母子,見到時總躲得遠遠,可流言蜚語卻未因此少些。每個人私下都在談論著那對母子,皆是些臆測猜想,除了議論女人的病,更多是關於他們的「性事」。

 

「還記得我媽曾笑著跟我爸說,昨夜聽到那女的哼哼叫一整晚,根本亂倫啊。」大哥說。

「你有聽過嗎?」我問。

「沒,從來沒有,我只記得他家傳來的歌聲。」

「歌聲?」

「女的好像非常喜歡鄧麗君,常聽到他家傳來錄音機播〈小城故事〉。我小時候曾躲在遠處偷看他們,女的似乎因為那場病,雙手使不上力,男的經常捧著碗餵女人吃飯,飯後兩人坐在門外一起哼著歌。我長大後想起那一幕總覺得他們其實比任何人都幸福,只有他們懂得彼此。」

 

重讀東野圭吾的《秘密》時,總想起大哥說的這段故事,以及他說的那句:「只有他們懂得彼此」。

 

《秘密》描寫母女遭遇一場車禍,母親逝世,女兒則活了下來。但女兒並不是「女兒」,而是「母親」,母親的靈魂置換進女兒的身體,以女兒的身分繼續生活,世上唯有丈夫知道這個「秘密」。當年小說改編的電影上映時造成熱議,不僅因女主角由彼時藉日劇《海灘男孩》爆紅的廣末涼子飾演,更因故事中多段與「情慾」有關的情節:妻子的靈魂置換進女兒的肉體,正直盛年的丈夫該如何以對?兩人的互動不斷遊走於道德邊線,於似有若無之間,電影劇情依循原著,但原著其實隱藏更多因電影節奏之故無法談及的細節,這些細節才是東野圭吾作品的迷人之處。

 

「靈魂置換」、「情慾」只是引子,東野圭吾巧妙地藉此開展一連串的事件,不僅描繪妻子與丈夫各自的內心轉折,逐一拆解婚姻關係、親情愛情的複雜矛盾,更討論各式議題,這些議題即使如今讀來仍具深思的價值。例如與女兒置換靈魂後的母親發覺,自己因之換來第二次的人生,擁有再次選擇未來的可能,致使她思考著「獨立的女人該如何獲得幸福」,藉以探討二十世紀末,日本社會熱議的女性自覺;而因疲勞駕駛導致車禍發生的司機,東野圭吾藉該角色牽引讀者通往另一條故事線,除了闡述日本當時嚴重的勞資與職安問題外,更寫出加害者家屬與被害者家屬各自的心境及背後因由。表面上造成錯誤與傷害的人們,其身後或許藏著更多不為人知的痛苦不安,而一事件的發生,絕非開始亦非終結,前後往往連結更多的事件,層層疊疊,彼此環繞,織成複雜網絡,於網絡裡埋藏人性與人心。

 

然而,於人性與人心的深處又藏著什麼?東野圭吾再次將網絡抽絲剝繭,將絲線串接回最想探討的核心——故事中,每個人看似皆需走向「犧牲」的路途:與女兒置換身分的妻子是否該放棄擁抱其他的人生選擇,以女兒的肉身再次活成一名普通的家庭主婦?知道真相的丈夫是否只能與靈魂是妻子,但肉身是女兒的人共度餘生,斷絕性慾且捨棄其他可能的愛情?而於劇情推進中,除了主角外,其餘角色亦不斷地自問著,我該為了所愛捨棄多少的自我?為了他們,我必須接受多少的遺憾與委屈?面對彼此可能的傷心與痛苦、可能的遺憾與懊悔,每個人都因而徘徊在捨棄與難捨之間,惶惶不安,躊躇難決。

 

故事中真正的「秘密」,或否是每個人面對所愛時,埋藏於心中,無法輕易與對方訴說的,百轉千迴的自我質疑?並因自我質疑,逐漸痛苦不堪,急欲尋找出口,於是又再次將彼此撞得粉碎。

 

這樣的自我質疑真的存在出口嗎?

 

疫後的新年,於通訊軟體與當時北京認識的大哥祝福新年快樂時,問起他當年談及的那對「夫妻」。

 

「死了啊。」他說。

「女的死了?」我驚訝地問。

「不是,男的。」男方多年前罹癌,不久便離世了,而女人自此獨居,孤獨一人。「我前幾年春節返家,聽我媽說女的以前只是瘋癲,總能聽到她大聲說話,現在像失了魂似的,一句話也不說,成天就坐在屋外望著遠方,聽鄧麗君的歌,偶而有人擔心便去探望她,問她怎麼了,她仍一個勁兒的望著遠方,喃喃自語著:『強⋯⋯強⋯⋯』

「強?」

「是她兒子的名字。她像是什麼都給忘了,問她什麼都不記得,可手裡就捻著兒子唯一一張照,逢人便一個勁兒地說:『強⋯⋯強⋯⋯我記得⋯⋯我記得⋯⋯』 然後一個勁兒地唱:『小城故事多⋯⋯』」

 

我記得。自我質疑的重量源於秘密,而秘密的重量源於記得。記憶既是牢籠,亦是出口。若一個人不再記得另一個人的存在,心中未曾存有與之相關的記憶,往事若不復存在,便無「秘密」可言。

 

東野圭吾於《秘密》的尾聲做了巧妙的安排,將自我質疑的重量回溯至秘密的最初,設計了一段饒富深意的記憶選擇,關於牢籠或出口,關於秘密的存在與否,唯有懂得彼此的人才能做出的選擇,結局不僅安放了男女主角的惶惑躊躇,也給了讀者關於生命裡各種「犧牲」的最適解答。


(原文刊載於OKA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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