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不要訂一下規則?」
「這麼怕愛上我呀?」
在床邊匆忙卸下衣物的邱曖,儘管在備戰狀態中,仍希望能和砲友平克訂下「床友規則」,為了避免雙方暈船,破壞彼此之間的友情。
在網上宣導正確性知識的她,Youtube影片口號是「做愛不戀愛」,強調「性」也能與「愛」拆分來看,兩者是獨立的個體,互不干涉。
儘管能在鏡頭前流暢表達自己的想法,但邱曖內心其實是害怕,自己在性愛中產生不切實際的「浪漫愛」幻想。於是,她訂出這樣的規則,約束他人的同時,也壓抑自己內心渴愛的慾望。
台劇《愛愛內含光》以大膽露骨的「性」作為亮眼包裝,實則藉此剖開角色的靈魂內核,拉出所有關於難以啟齒的創傷、慾望和情感。本文將以性觀念開放的邱曖以及遭傳統婚姻觀束縛的邱媽(邱葉美芝)作為參照對象,梳理世代間對「性」與「愛」截然不同的看法以及各自的難題。
英國社會學家Anthony Giddens曾在他1992年的著作《親密關係的變革》中預告,隨著現代性的發展,親密關係在脫離宗教管轄及家庭束縛後,將會朝向「純粹關係」(pure relationship)發展,成為現代人自我所有權的終極表達。
什麼是「純粹關係」?純粹關係是指「當個人不為任何外在的原因,只為藉著和他人之間某種持續的關係而獲益,而且只有雙方都覺得這個關係帶來足夠的滿足時才維繫這個關係。」直白來說,「純粹關係」就是一種「合則來不合則去」的關係,是為親密關係民主化的最終樣態。
劇中各自帶著童年創傷的邱曖和平克,在交友軟體上結識的砲友間輾轉流連,共享著在人群中打轉的迷茫與悵然。這反映了「砲友」作為「純粹關係」的一種,應證了Giddens當年所言,儘管純粹關係能被理解成透過協商和溝通,去實現關係中的平等及相互尊重,但同時依然伴隨著主體的不確定性,例如難以締造長期關係、關係中沒安全感、感到焦慮等。
「砲友關係」建立在「各取所需」的互惠基礎上,正如同女主角邱曖在劇中凱莉節目上講的:「性本身不是毫無意義的,它確實有滿足到我們當下的需求,有點像是運動,一種分泌多巴胺的方式。」然而,人類的「性」又不總是如此單純,作家張亦絢在《性意思史》中提及:「性與愛,就是有時合一有時分。沒有什麼,會自動等於什麼。」
人的情感是很複雜的,邱曖即便和初戀男友發生關係,仍無法透過「性」去召喚出當年的激情,反倒是藉由在不同砲友間周旋,她更加確定自己心之所向,一直都是多年好友兼床友,周平克。行文至此,回頭看她所立下的床友規則,比起擔憂對方逾越界線,更多的是為了避免自己產生情愫。
在自己的Youtube頻道上對「性」侃侃而談的邱曖,在現實生活中,她發現這檔事遠比想像中複雜得多。很多時候,我們雖能振振有詞地說著自己的想法,但埋在冰山底下的潛意識,其實只是把語言當作防衛武器,為的是要藏地更深、更隱密。
在凱莉的節目上,她質問邱曖:你所謂的「性愛分離」,會不會只是妳怕自己會產生期望?會不會只是妳害怕寂寞,卻又不敢給予承諾?一旁的來賓更是犀利,直指邱曖可能是所謂的「愛無能」。邱曖面色蒼白,陷入沈思。因為這些,是她連想都沒有想過的問題。
究竟,為什麼邱曖這麼害怕愛上人呢?看著離家的父親,勾搭著陌生女子的手走在小巷裡。她想起了一段童年回憶。小女孩睡醒,發現自己在密閉的車內。她推開車門,停車場四處事是滿口異地語言的外籍勞工。她一愣一愣地走進電梯裡,按下所有樓層的按鈕,在開合的轉瞬中尋找父親的身影。終於,在一片酒池肉林的喧囂中,她看見了父親,和一名年輕女子十指緊扣。
創傷記憶被喚起的邱曖,告訴父親,自己會被別人貼上「愛無能」的標籤,其實都是因為這件事。因為自己害怕被拋棄,所以無法安心地、理所應當地依賴伴侶。就算心底明白平克喜歡自己,也為了自己付出很多,還是一再地以難堪的人身攻擊推開他。她任憑自己周旋在砲友之間,藉此重新鞏固「性」能與「愛」完全拆分的信念。
意識到這些的邱曖,聲淚俱下地向平克道歉:「好像只有一再把你推開,我才知道你是在意我。是我搞砸了我們。」在認知到自己的行為與想法,其實仍受童年陰影所籠罩,是邱曖所邁出的第一步。深刻的自我覺察往往是痛苦的,畢竟誰想動搖自己存之有年的信念。但為了健康的情愛關係,邱曖明白這是必要的,不是為了平克,而是為了自己。
而在邱曖目睹父親與陌生女子親暱,得知他甚至還向友人借了一千萬以後,便向大姐邱葳一口咬定,爸爸一定是去借錢養小三。這段對話,恰巧被進廚房的媽媽美芝聽見。姐妹倆還來不及驚慌,只見美芝淡定道:「人沒事就好。」
夜半,邱曖鑽進母親的被窩,輕聲細語安慰她,替她打抱不平。沒想到,母親倒反過來勸說女兒,告訴她,無論他們倆人的結局如何,她都不能怨爸爸,因為爸爸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邱曖聞言,問母親那你愛爸嗎?母親回答,愛不愛我不知道,但我們都是一家人了。
在母親傳統的觀念中,「婚姻」與「愛情」沒有必然關係,卻與「家庭」緊密扣連。愛不愛早已不是重點,連想都不會去想,因為凌駕這一切的,是無論在經濟上、文化上或情感上都相互依存的「家人」。比起保護個人情感不受傷害,對美芝來說,守護這個家才是更重要的。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母女兩人在婚姻觀上本質性的差異。對開放的Z世代邱曖而言,婚姻的重點乃雙方是否「真心相愛」;對保守的美芝來說,婚姻則是用於維繫「家庭」的手段,愛不愛反倒沒那麼重要。
不過,《愛愛內含光》想做的並非列舉二者,呈現對比,藉此揚棄傳統,推崇新一代的觀念。這裡的對比並沒有明顯的褒貶,善惡劃分。編導純粹是寫實地再現了兩代間對性、愛情與婚姻觀念的差異與衝突。
對邱曖而言,她需要面對的是,在如今「民以爽為天」的輿論風氣下,性自由化和關係自由化後所帶來的迷惘與不確定性。就像她在劇中,能夠以膚淺的條件(外表、才華、品味等)去篩選「砲友」,得到性的歡愉與快感,卻需要耗費時間與心力,才能釐清內心的情感,步入穩定的關係。
對美芝來說,她則必須在傳統的限制與束縛下,試圖將掛在「性」前的遮羞布扯掉,學習正確健康的性知識,大膽談性。如劇中她起初不能諒解為何丈夫會在結婚週年「自己來」,也無法接受女兒作為「除毛師」,在網上大肆宣揚性知識。如今這些話題不再「禁忌」,美芝也必須嘗試學習,才能更加了解珍愛的家人。
「性,乃妳的心,加妳的生。沒有性,心都會死囉?哀莫大於『性』死。」
這是張亦絢《性意思史》裡頭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話,也是我在觀賞《愛愛內含光》腦海中不斷浮現的字句。無論年齡、性別與文化,「性」都是我們人生裡寶貴的課題,很開心台灣此刻能有這樣精緻的小品,為我們的「心」和「生」架起一座舞台。有討論,有反思,我們才能持續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