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從我剛入職成為輔導老師後的一週說起。
那是某個星期三,接近午後的時間,我剛結束了一堂課,回到辦公室的位子。 放下筆記,隨手拿出口袋裡的手機,點開了螢幕,瞟見了鎖屏上的電郵提醒。
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我看見了那個刺眼的名字。 看似無害,卻撼動著我體內每一根神經。 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失控的心跳,以及那雙抖得快握不住手機的手。 我顧不上細看內容,顫抖著將電郵截圖。 打了一段文字訊息,再連同截圖轉發給了律師。
做完一系列動作,放下手機,我才意識到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急促的呼吸。 口罩的起伏更加明顯地讓我發現自己正大口喘著氣。 我感覺自己快要窒息。
我伸出仍在發抖的右手,在慌亂的畫面中摸索晃動。 此刻的我只想抓住些什麼……隨便什麼都好!
我隨即拿起了桌上的筆袋。 柔軟的觸感瞬間從掌心延伸至手臂、肩膀上,以很快的速度散開。 感覺就像將我從這失控的異次元空間強行拉了回來一樣。
呼吸逐漸平緩,但雙手仍在顫抖。 我無力地放空眼神的焦點。 唸書時在課堂上複習過的症狀,此刻正發生在自己的身上…腦海裡響起了一句話: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一刻,淚水奪眶而出,止也止不住。
無助自問:這一切究竟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
「你好,我想給自己的焦慮與創傷做預約。不知明天傍晚5點之後是否有空檔呢?若可以,希望是線下面談,還有能夠以中文交流的治療師。」猶豫許久, 我才點下發送鍵。
平時都是自己在給服務,此時以「個案」的身份做預約,還真是有種難以形容的微妙。 身為助人者卻無法自助,無疑是挫敗的。 但事情對我的影響似乎比想像中更嚴重些,理智不斷提醒尋求協助的必要。
當時已經晚上8點,心想或許已經過了營業時間,做好了隔天才會收到回覆的心理準備。
才正這麼想著,手機震動,螢幕上顯示收到了該機構發送的訊息。
這效率絕了,連反悔的機會都不給我留。
對方細心地講解著收費,也多跟我要了些個人資料。 他告訴我正常工作時間外的訪談空缺不多,詢問我關於時間上的彈性與接受線上諮詢的意願。 我回覆道自己在學校假期期間可以配合平日工作時間,但由於家中並無完全能夠真正保護隱私的安靜空間,因此目前不考慮線上諮詢。
又過了一陣子,對方給我推薦了健浩——他們旗下的一位治療師。 經過我的同意之後,將我正式轉交給了健浩。
簡單打過招呼,確認了預約的時間,健浩跟我要了電郵地址,然後給我寄了幾份表格,讓我填完了再給他回覆。
想到自己預約得挺著急,為了不給對方添太多麻煩,我盡快填好了表格,並發了回去。 儘管完成這一切時已經凌晨一點。
隔天晚上,在距離預約時間的前兩分鐘,我趕到了面談地點。 是的,我是趕著過去的。 因為途中錯過了轉彎路口,又碰上下雨堵車,原先提前根據導航路程計算預留的15分鐘也僅剩兩分鐘了。 我只慶幸自己沒有遲到。
來到無人的前台,我依照指示給健浩發了訊息,提醒他說我到了。 片刻後,他悠閒地走了出來。 中等偏高的身材,一身隨意的休閒裝扮,鼻樑上頂著一副灰色細框眼鏡。
「馨,對嗎?」在我來得及提問以前,他搶先了一步。 我點頭,走上前。 似乎因用簡訊溝通的過程都用英語的關係,他很自然的繼續用英語與我交流。 「你需要喝點什麼嗎?」
面對有點出乎意料的提問,我有點僵硬地停下腳步。 「我、嗯、不需要。」
他指了指手中的水瓶。 「那先讓我把這個裝滿吧。」
我點頭,稍微側身讓道。 待他裝好水以後,指示我跟上他,穿過了略微複雜的走道,來到了諮商室。
「請隨意。」將門推開,健浩先讓我進去。
我直徑走到長型沙發上坐下。 頓了頓,意識到自己因對陌生人的抗拒,坐到了距離對面那張獨立座位的最遠處。 暗自計算了平常更希望與個案保持的距離,我重新站起坐在座位的正對面。
健浩隨即也坐了下來。 「關於昨天給你發的文件,我相信你看過了吧?」
「看了,但部分沒仔細看。」我老實承認,畢竟當時我已經犯睏了。
「沒事,我這邊再帶你過一遍吧。」他開始說著時長,收費的計算方式,還有各種保密以及例外的常規。 接著,他仔細地說我在過程中擁有的權利,包括對他進行舉報。 他強調說,諮商並不是單方面的給予忠告,而且諮商的結果因人而異,如果我認為他做得不夠好可以隨時喊停,但他還是希望我可以跟他討論一下。
之後他說到了簡訊和電郵是用來討論預約時間的媒介,不建議用來談論面談內容。 而且他沒辦法保證會隨時處在能夠被聯繫得上的狀態,建議若是有什麼緊急情況,盡快去到可以獲得幫助的機構或地方。
他說他不習慣在外與個案接觸,所以若碰巧遇見,他或許會裝不認識。 但若我想跟他有互動,也盡量不要討論有關諮商過程的事情。 他還說了很多,多到我都記不太清楚內容了。 只記得他花了將近十分鐘做講解。
不可否認,對於那段開場,我是驚喜的。 因為這絕對是我諮商生涯中,接觸過最完整的「知情同意」。 完整得我都快有點不耐煩,有點想跟他說:「都是同行,該懂的都懂。」的衝動。
他提及我在表格中填寫曾接受過諮商,詢問我當時候的經驗。 我簡單回答說,那是給我學姊湊時數幫忙的。 整體來說,還是有一定的幫助。
「所以是對方是個實習的治療師,換句話說你沒有接觸過更正式的治療?」
這提問問得我一愣,努力組織了句子,我回答道:「要這麼說也不算有錯,但我本身就是個諮商師。」以個案的身份確實沒有,但以治療師的身份 幾乎每天都在發生。
「我知道,我在你填寫的資料中看見了你的職業。」
「……」
他接著詢問我當時跟學姊討論的內容。 再一次,我簡單回應:「我因某一段解脫感到愧疚,她協助我發現為什麼。」
我認為目前的困擾與當時跟學姊的討論沒有太大的關係,因此暫不打算透露太多。
「那你對今天的面談有什麼期待嗎?」沒有繼續追問我跟學姐的面談,健浩換了個問題。
「我最近有些困擾,我想更順利地度過它。」
「是,這我也在你填寫的資料中看見了。」
「……」又一次無語,心裡暗罵:那你問來幹什麼? 還是我對你那提問的理解有誤?
「是什麼把你帶來了?」
提問落下,我再次感到不安。 我移開了與健浩的眼神接觸,將視線轉向了快扭成蝴蝶結的手指上。
我開始描述前一天所經歷的恐慌。 突然感覺似乎有點詞窮,停頓了一下。
「你介意我說中文嗎?」其實平常也沒少說英語,但對我而言用中文可以形容得更完整一些。
「當然,但如果你不介意我可能偶爾還是會用英語回應。」
「好,這沒問題。」我看向了一旁的窗戶,重新回到對事件的描述。
聽了我對恐慌經歷的描述,健浩淡定提問:「你跟在發電郵給你的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是。」我點點頭,猶豫著該怎麽描述。「我……有點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說起。」
「沒事,慢慢來。」他平靜地回應。 此刻,我還未曾想過這將是以後從健浩口中其中最常聽見的一句話。
花了些時間,整理一下思緒。 我深吸一口氣,將近幾個月來發生的事娓娓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