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的人生很長,長到她忘記了許多事,親愛的家人、朋友、伴侶,在旅途中丟失太多記憶,到最後,她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 她看著人們圍繞在她身邊,嘴唇開合,或憤怒或悲傷,夾雜著密密麻麻的失望,追問著她說出他們的名字,而她只能迷茫的睜著老邁的眼睛,連這樣也很吃力。 她將自己關在屋子裡,因為一旦出門,便又會被無數憂心忡忡提心吊膽的目光盯著,沉默寡言,越來越昏沉。 直到那天,自稱是她孫女的女人悄悄跑了來,組裝起膠囊似的大機器,眼睛閃閃發亮。 「阿嬤!這是感應艙!最近很流行的哦,科技進步真好呢~在這裡,就算妳怎麼迷路我都能找到妳。」孫女笑著,告訴她只要睡覺就好。 她慢慢的點頭,於是那天晚上,站在一處中世紀風格的大城裡,她又見到了孫女。 「妳是?」她疑惑的歪頭。 「阿嬤妳又忘記我了!」頂著「月羅」的名條,孫女看著她頭上顯示的文字,「麗綢啊……哪有人玩遊戲用本名的啊!算了,我今天還和團裡人約了下副本,阿嬤妳到處看看就好,就當散散心吧!」說完,月羅給了她一些裝備,又急匆匆離去。 年輕人真好,總是這麼有活力。她笑了笑,真的什麼也沒做的,四處遊蕩。 整整過了一個月,她卻連新手任務都還沒解完,無可無不可的漫遊著。偶爾月羅會來尋她,無奈的笑笑,陪她喝上幾口酒,但大多時候,她仍然是獨自一人,無甚目的的走著。 學了縮短預警範圍和減少仇恨值的法術,她知道自己非常奇怪,與河爪和魚人廝混,甚至玩家們都以為她是npc。 所以,在看見她接了一個撫育惡魔侍從的任務時,月羅驚訝得說不出話。 「這個任務……很難欸……雖然惡魔侍從是很珍稀的寵物,但是照顧過程完全隨機沒有攻略,而且這種生物馴服前又是出了名的難搞。」有些困惑的看著,那隻惡魔侍從正扯著麗綢的頭髮玩,但月羅居然在那張年輕的虛擬臉龐上看見了母親的祥和與慈愛。 「他叫珊瑚……只是個孩子而已。」麗綢笑得很輕,「孩子都是這樣的,不是嗎?我不要他當寵物,平安長大就好。」 「我才不要叫珊瑚!這是女生的名字!」沒有性別的惡魔侍從抗議,「我就說了我要叫毀滅魔眼卍墮天!」 「珊瑚很好啊,很漂亮呢,聽說你的翅膀長大了也會是那種顏色。等有機會,我們去艾克寧看看好了,吟遊詩人說那兒的淺海有珊瑚群。」 「……艾克寧很遠啦!妳這老太婆真的當這是觀光遊戲嗎!」 雖然嘴裡罵得難聽,月羅卻發現,惡魔侍從露出了短暫的柔軟與羞澀。 沒有待太久,身為團裡最好的肉坦,月羅總是有許多事情要忙,她很快離開,沒想到的是,隔天就收到了麗綢帶著惡魔侍從離開西部荒野的消息。 「你確定?沒有搞錯嗎?西部荒野上那個才剛過三十五等的術士?」她飛快傳著密語,心裡已經涼了一半。 「呃、對,畢竟身邊帶著一隻惡魔侍從,還是挺好認的。」密語那頭的人嚇得額角一跳,小心翼翼的傳了一條訊息過去,「怎麼了嗎?月羅?離開西部荒野蠻正常的吧,可能是去別的地方練等了。」 「……是,你說的對。」好半天她才抖著手按下發送,關閉對話框無力的趴伏在坐騎上。 天啊……阿嬤不會真的要去艾克寧吧?有地圖看應該不至於忘記距離多遠,但那窮鄉僻壤可是位於大陸之南啊!別說途中高山險阻,光是瘴癘橫生就夠嗆,不帶個牧師根本難以拓荒。 雖然阿嬤的技能點都點的很歪,不可能一個術士全點神聖系技能……吧? 月羅捂著臉,行走在燃燒副本,這是公會難得的大型開荒,最強的肉坦不可能離開,她已經開始懷疑,讓麗綢來玩全息遊戲究竟是對是錯了。 但是——她看著火色的天空——只有在這裡,忘記所有人的阿嬤才會眼神清明的望她。她悄悄看過,在好友欄備註裡,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和她相關的事情。 也許該考慮把id改成本名。
***
珊瑚後悔了,他根本不應該傲嬌又彆扭的提醒麗綢要去艾克寧的約定。 麗綢低頭深思,似乎在疑惑到底有沒有過這件事,珊瑚知道她的記性一向不好,若非有各種提示備註,她恐怕連遊戲也玩不來,在有全息技術的現代難以想像有這種科技白癡,所以他無禮的稱呼她老太婆,就算她有一張年輕清麗的臉。 他有一點點生氣,就一點點,誰曉得才生悶氣不到一小會兒,她馬上收拾好行李,頂著碩大的「等級35」放出即刻前往艾克寧的豪言壯語。 非常愚蠢,真的。即使學了神聖技能抵抗瘴癘,也不可能打敗一路上的各種boss,她什麼技能銜接或者buff機制都不懂。 「妳怎麼可能到得了!」他暴跳如雷,「惡魔侍從任務中途如果死掉,和我的綁定會消失的!我才不要被老太婆丟在鳥不生蛋的地方!」 「哎呀,」她對他的憤怒只是微笑,雷打不動的、露出那種老太婆才會有的安定,「沒事的,珊瑚。別害怕,我會保護你。」 他怎麼可能拗得過麗綢呢?最後還是頹喪的妥協,視死如歸的坐在她肩上,他發誓,如果知道離開西部荒野不到多遠、她便讓領主級的墮天使抓去的話,他絕對抗爭到底。 城堡大門隔絕了他們,麗綢與墮天使相對而坐,巨大的棋盤橫在兩人中間,鳥人近乎瘋狂的死盯著她,一句話也不說。 「傷腦筋,」她神情自若,「主君,西洋的棋子我玩不來。」 墮天使仍然不開口,她嘆了口氣,站起身來。 「不許走。我要妳的靈魂。」他瞬移到她面前,露出危險的凶光。 「主君,我的孩子在外頭等我。」她非常平靜,聳了聳肩,「孩子沒了母親可怎麼辦呢?任務失敗可要一切重來的,是不?我很老了,沒那麼多時間的。」 沉默了一瞬,他用尖銳的指甲指著自己的腦袋,麗綢看得懂,淺淺的笑。 「靈魂,很乾淨,透明、澄澈。」 「那是因為我記不起任何事,污濁的、清明的,全都忘記了。每個明天都是嶄新的明天,我沒有回頭看的機會。」 垂垂老矣,風中殘燭,這樣的靈魂,卻猶如回到了初生時的懵懂,試著回憶只能碰到一團又一團迷霧。分明往往死裡奔,但她有時甚至忘記自己早已成為能領健康補助金的年齡,以為還和孫女一樣年輕,未來無限,才在遊戲裡投入這樣多的心力。 又或著,她只是在試著尋覓……尋覓她的孩子,試圖抓住母愛的餘溫,一個老邁的母親似乎只剩下這點存活意義,步履蹣跚,她已經看過太多太多、孩子們悲傷失望的表情。 墮天使忽然湊上前,他有著一張天仙般溫柔的面孔,但一咧開嘴,裡頭滿是駭人的獠牙。 「哈哈哈哈!」他狂笑,捧著麗綢的臉,語氣驀地又黏稠似蜜,「我很喜歡妳,親愛的,和我做個交易如何?」 「主君想要什麼?」眉眼低垂,他興奮的指甲陷進她的臉頰。 「我幫助你們去艾克寧,但回程妳必須回到我身邊來,等將死之時,拒絕那些金色鳥人的護送,指名我。」 太先進的技術總是會出現不可預料的變異。她想。 「您的名字是?」 「賁薨。」 「我答應您,那麼現在能放我走了嗎?我的孩子要等急了,您放心,我會把爐石設在這裡。」 賁薨這才滿意,放開抓住她的手,在她胸甲上畫了淺淺的十字,「親愛的,妳不會忘記我。」他吻了吻她的額,然後一揮手,整個城堡便如雲霧散去,她睜眼已經置身城外,珊瑚瞪著淚眼婆娑的眼睛撲到她頭頂大吼大叫。 「臭老太婆!那個鳥人和妳說了什麼?我就說了不應該去艾克寧吧!我不管,我們現在就回西部荒野!」 「只是下了一盤棋而已哦。」她指著胸前的十字,「主君大人借給我『悠遊卡』了呢。」 「悠遊卡?那個被流……外來的墮天使?」 被流放。她聽出了珊瑚差點脫口而出的詞,突然感嘆自己真的老了,連聽見這種馬佛到極點的事情都胡亂答應無甚波瀾。 她嗯了一聲,「可以走一些沒有拓荒的地方,穿越那些地界,就能避免許多boss,路程也會大大減少。」 「就是成為他下僕的意思嘛!」珊瑚用扁扁的鼻子哼氣,他還想爭執些什麼,但一對上麗綢溫和的目光,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感覺得到,珊瑚。」她抱著他,傳遞遊戲裡虛擬的體溫。 感覺得到的,只有一點點,但,他能察覺皮囊下蒼老的靈魂,不過出於某種執拗,他不想去面對這個現實。 「你知道我很老了,八十多歲的高齡,越來越嚴重的老人癡呆,也許再過幾個月……或者一兩年——」就會什麼也想不起來。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老太婆閉嘴啦!去就是了!」珊瑚捂著尖尖的耳朵,跳到麗綢肩上巴著她的頭髮,「人類不是個狡猾自私的種族嗎?叔叔阿姨爸爸媽媽還有隔壁家的小黃,全都被人類騙了!妳是不是也想騙我?」
——召罪人(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