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無遠弗屆,手機人手一支,進入21世紀之後,以世俗價值為導向的年輕人在該書寫時每每透過手機,該訴說時卻又往往借用「即刻書寫」、「天涯若比鄰」的電子信件,所謂「雪中誰寄錦書來」、「尺素表寸心」、「家書抵萬金」之寫信行為,已不復得見。據統計,國內郵局每月處理的郵遞信函當中,真正具有「通信性質」的函件,不斷衰退,目前比例只剩不到百分之二,其他都是賬單、通知、廣告信函之類。郵局為了鼓勵大家多寫信,正推動將每月28日訂為「寫信日」,期望民眾重拾寫信的樂趣。
但一般說來,作家通常愛好寫信,也會收藏對方的片紙隻字,珍惜此種充滿溫熱感情的書寫。作家的信簡,由於文字之美與內容之精采,也可以說是很好的文學作品,如司馬遷〈報任少卿書〉、王維〈山中與裴秀才迪書〉、白居易〈與元微之書〉、林覺民〈與妻訣別書〉……等,皆為傳世之書簡名作,可視為「文學性濃的發聲原音帶」;西洋方面,美國的梭羅、霍桑、郎費羅,法國的莫泊桑、福祿貝爾,英國的拜倫……等,這些文學家,莫不擅於藉由寫信來傾訴衷曲,譜奏文學之歌,鋪展出無數美麗的風景。
因為從事寫作與研究,有機會跟作家們通信,除了極少數外,作家們都還是用筆寫信。我所收藏的作家手寫信之中,以小說家東方白的質量最佳,因為研究大河小說《浪淘沙》,與旅居加拿大的東方白取得聯繫,自2002年迄今,收到其親筆信近70封,皆直式橫書,以黑色鋼珠筆書寫,字體龍飛鳳舞,自成一格,幾乎是「有字天書」。剛通信時,往往須邊猜邊看,琢磨研究老半天才弄清楚每一個字,大約半年後,總算漸漸習慣,如今已讀之無礙矣。東方白手寫信之可貴,在於封封精采,如文學作品,可以一讀再讀,將來也必定是認識東方白文學的寶貴資料。比如信中談到「為什麼要寫小說」?東方白謂:「我曾經在白溪散步的時候,佇立在堅皮硬木的松樹下,觀察黑身紅帽的啄木鳥,舉起尖鎚的巨喙,嘟、嘟、嘟……連續幾十分鐘啄穿樹榦,去吃樹心的一隻小蟲。白溪多的是各樣昆蟲,不像其他麻雀之類,隨時在地上輕易尋食,牠偏偏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去樹中找不見得比其他螞蟻蝗蟲好吃的食物來吃,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結論是啄木鳥非如此啄木而食,牠就活得不痛快,甚至活不下去。那樹中小蟲絕不是牠啄木的『目的』,不過是『藉口』,藉以發洩由牠身內產生的過多精力!」可謂譬喻生動,值得細細品味。
臺灣文壇大老鍾肇政素以「寫信多,回信勤」著稱,他的確「有信必回」,十分迅速,而且對後學鼓勵有加,展現藹藹長者的風範;特別是鍾老用毛筆寫信,字字行雲流水,有如藝術品一般,讓人賞心悅目,愛不釋手。目前手邊還有史紫忱老師、司徒衛老師、胡品清老師、李喬、黃春明、黃文相、蔡文甫、隱地、張放、張拓蕪、張德寧、林文義、向陽、渡也、黃寶蓮、錢鴻鈞……等人的信,其中四十餘年前即已結識的林文義,文字感性細膩,他的信封封美如散文,又因為擅長漫畫,有時也會在信末空白處,畫上一隻可愛的小貓咪,讓人倍感溫馨。
平心而論,電子郵件大多輕率為之,易流於只是「打字」而已。在現今文明衝擊之下,書信的個性、可讀性都大不如從前,乃是不爭的事實。至於傳統方式的寫信、寄信,以生活步調快速的今日觀之,似乎有些「曠日費時」,不過,正因為它的慢與閒,以及「鳳樓人待錦書來」的等候過程,反而醞釀出電子郵件所欠缺的生活美感。而這些作家的信,是我文學之路的紀念品,珍藏它,也就豐富、美化了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