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過這樣的經驗嗎?朋友A是個不錯的人,雖然他主觀很強、很有自己的看法,但偶爾吃頓飯大家也都能相談甚歡,相處上沒有太大問題,你甚至也不覺得需要特別花費心力。對你而言,朋友A就是個生活中可以偶爾見面一起度過一個午後的好友。而隨著年紀漸長,這樣的朋友其實相當可貴。
然而,當你與朋友A的相處時間越來越長,你漸漸發現原來跟朋友A溝通及相處是一件頗耗費心力的事:大至美國大選走向,小至夜市沒營養炸物好不好吃,你們都似乎意見相左。
你不禁開始想:我們從以前就是這麼不合的兩人嗎?
網路上有許多分析為什麼有些人回應他人是以「不是」、「哪有」、「可是」、「我之前」、「我就是」為開頭,原因可能有很多,有人說這些慣性反駁或是要將話題引導回自己身上的人其實有著深深的不安全感與自卑,害怕在談話中被拋下、害怕被否定,這些害怕層層堆疊後形成一個太過巨大的壓力源,當事人光是辨識自己處於壓力之下都做不到(「無法覺知」),當然也幾乎不會有餘裕去與他者進行一個真正的對話。
不過,主觀很強、慣性反駁別人、對話自戀者的人的心理狀態及如何與這樣的人相處並不是這篇文章的主題,這篇文章想要討論的是:
(至於那些覺得「做自己」很重要,完全沒有病識感或有病識感但沒有想要治療的人,嗯,雖然你並不是這篇文章的受眾,但如果你願意把本文看完,我也是會很開心的。)
主觀很強的人通常擁有明確的價值體系並在執行面上有固著而劃一的做法,這樣的人在遇到疑問時,比起考量對方的意見,更傾向於相信自己。
與這樣的人說話當然可能是疲憊的,畢竟人類如果不懂得懷疑自己、對自己與他人說謊、想像與現在不同的「未來」進而學會不安,那人類可能不會爬到今天這個使萬物生靈塗炭的地位。而以我個人而言,比起捏造敘事去符合自己的直覺,改變自己的直覺去順應我們發現的真實,並在真實上做出價值選擇的討論,其實更符合我內心的價值體系。
然而,即便我內心運轉的函數與本文定義的主觀很強的人並不相同,乍看之下似乎導引出我與他之間的談話困境就是因為意見不合,但我認為其實雙方間的差異在於「所談論事物的不同」。
是的,是否能夠與一個人談論「我們在談論什麼」會對對話的品質有大幅的影響。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來說,當我們在談論某一個東西是否美味時,其實有許多種不同的思考路徑。對一些人而言,美味的標準是可以隨價格浮動的,可以是「以這個價位來說,是好吃的」;但對有些人而言,美味有一個固定的標準,即便很便宜,難吃就是難吃,價格影響的是會不會吃完、下次會不會再吃,以及咒罵的程度,那就會變成是「這個非常難吃,也許便宜就是沒好貨」、「這麼難吃還敢賣這麼貴,絕對沒有下一次」。
如果雙方的對話停留在「我覺得以這價位來說好吃啊」、「我覺得它雖然便宜,但真的很難吃」,則基本上雙方只是在闡述自己那個經過自己體內函數後的「結果」。這個結果非常主觀,基本上與嘔吐物無異。針對為何我們的嘔吐物顏色不同而非我們進食哪些東西進行談話並不一定具備意義,除非我們對彼此本身有著高度興趣,或是我們在談論的是為什麼會有這個顏色、這個顏色與什麼消化有關、如何處理消化不良,不然不一定每個人都對他人嘔吐物(「感受」)抱持高度興趣。沒有興趣還要硬聊,在絕對清醒的當下看著自己與他人使用的語言在空氣中以雙平行線經過,當然會帶來深深的疲憊感。
「沒有餘裕」這件事,在個體經濟上的表現是窮困,在國族主義的表現上是「土」與自卑,在自我的表現上是笨拙(換句話說就是「不優雅」),在關係與對話中的具象化就是「難相處」。主觀很強的人通常不好相處是事實(當然,泛用陳述總是會面臨個體經驗的反駁,但沒有陳述可以容括所有事物,未知的意思就是終極未知,這還涉及我們可以相信誰的總括的信任問題,因此這個討論可能又是一個沒人知道自己與彼此在談論什麼的完美實例),但真正的原因其實不在主觀,而是在有沒有覺知與餘裕。
我想用David Wallace在《This is Water》這段演講裡針對自我中心及主觀的說明,來繼續這篇文章。
這裡以一個例子來說明我自動確信的某些東西通常是多麼錯誤:在我的所有直接經驗中,都支持著我深信自己是宇宙的絕對中心,是世上最真實、最栩栩如生和最重要的人。我們很少思考這種自然的、基本的自我中心性,因為它在社會上令人反感。但它幾乎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一樣的。這是我們的默認設置(default setting),在出生時就已經深深地植入腦中。試想:你所經歷的一切,都是以你為絕對中心的。世界按照你的視角存在——在你面前或你背後,左邊或右邊,在你的電視或螢幕上⋯⋯等。其他人的思想和情感必須通過某種方式傳達給你,而你自己的則是如此直接、緊迫、真實。
所有人在一定程度上都是自我中心的。那麼為什麼與有些人談話時不會有高度的精神耗費,但與某些人談話時卻會呢?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再往下看David Wallace留下的語言。
請別擔心,我並不是要給你講述關於同情心或其他指向他人的所謂美德的道理。這不是一個美德的問題,而是我選擇去做某些工作,以某種方式改變或擺脫我的默認設置——那種深深的、字面上的自我中心性,並通過這種自我中心的視角去看待和解釋一切。那些能夠調整這種默認設置的人,通常被描述為「適應良好」(well-adjusted)的人,我建議你認為這個術語並非偶然。
我認為主觀很強的人在能夠且已經調整其default setting的前提下,能夠成為一個好的談話對象。就好比我有一個朋友,他也是一個主觀非常強的人,也有明確的價值體系,基本上是一個很難改變見解的人。
我們曾經為了某樂團而多次吵過架,他認為某樂團的音樂非常爛,但我卻是非常喜歡該樂團的音樂。然而至今我們仍然可以好好相處的原因是我們後來終於有餘裕談論他在談論的「好音樂」與我對該樂團的「喜歡」是什麼,有能力辨識我們是在談論不同的事物,且不會視對方之於自己的否定為對自己的否定:他側重於藝術表現與音樂本身,我則是基於對於聆聽該樂團的往日時光的無法棄置而至今「喜歡」著該樂團。
我們清楚地知道,針對這一件事情,我們體內以不同的函數運作(或是即便我擁有與他相同的函數,但在那個時刻我選擇運作其他的函數),而當我以他的函數運作同樣的事情,我會得出與他完全一致的想法。我們曾經的對話的困境並不是因為意見不合,而是因為我們無法辨識遑論無法執行對方的函數。當然,要能去辨識與執行對方的函數且不會塗銷自己的函數這件事,之中有著對於自己的覺知與認識,有著對於他人的愛與溫柔,且在某程度而言我與他的函數是可以相容的:這需要運氣,也需要練習。
通俗的說,你要有點才能還要有基礎的努力。
就結論而言,其實一個有著明確價值體系與主觀感受與意見的人,若同時也具備高度的論理梳理與自我覺知能力,則後者能夠大幅修正(「調整」)前者所帶來的負面效應,再加上一些很基礎但深刻的人際距離感的訓練,則一個主觀的人可能不見得是一個隨和圓融的人,但確實可能且可以是一個有趣的、好的談話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