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22|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紳士帽

有的時候,明知會發生,但只能看著事情發生,比無知更痛苦。

「不要去啊,陳先生!」

我在街道上飛奔,遠遠追著人力車,大喊大叫。

「別去機場,陳先生,拜託,別去水上機場。」我喘得要命,街上的人看著我跑過,接下來又繼續忙著買賣,在城裡,就算動亂,就算有人拿槍,就算一道命令就能把人押走,就算地產能沒收,就算紙鈔越來越不值錢,永遠有人忙著賺錢。

直到出了市街,離開人群,那兩台人力車一前一後,慢慢停下,我喘得說不出話,兩位腳伕倒是不怎麼累,他們調整斗笠,嘲笑雙手撐膝的我。

三月初的太陽還有點涼,附近多是綠樹野地,只有幾戶平房,兩輛人力車上,各有一人探出頭來,他們都帶著紳士帽,穿著西服,往後望,頭前一位是五十多歲的美術老師,他是陳先生,後面的年輕一點,是潘醫生,他朝我揮手。

「哎呀,先知賢弟,你還好嗎?」

潘醫生一看到我,便下車來,關心我虛弱的體力,然後要陳先生放寬心,「你看,別那麼緊張,先知來了,來報佳音。」只見陳先生愁眉苦臉,坐回座椅,一句話也不肯說。

「陳先生、潘醫生,千萬別去水上機場,去了簡直是自投羅網。」我往阿里山的方向指去,「離開吧,走吧,再不走來不及啦。」

潘醫生望了翠綠的山脈,還有山頂上飽滿的白雲,回過頭來,勉強地笑了,「賢弟真有意思,你跑得這麼急,卻是來叫我們逃跑?」

「對,逃跑。」

「夠了,我不想訓話,但玩笑話要有分寸。」

「我是認真的,去了就回不來了。」

「你說,回不來?」他的大鼻子哼了一口氣,「就算你真有預知未來的魔術,這回你錯了,我們什麼身分,我跟陳先生可不是什麼隨便的人,況且還有劉醫師還有參議員,跟你講啦,就連日本官員都得賞個面子,他們算什麼,他們才不敢動手,我們組委員會,幫忙處理問題,政府的人還會感謝我們啊。」

「組委員會,問題反而更大。」

「這,怎麼會,你真是……」他嘆氣搖頭,「賢弟,我們手無寸鐵跟他們講道理,他們能說我們犯了哪條法,你說,犯哪條罪?」

「他們不講理的,沒有罪,嘴一講就有了。」

潘醫生舉起手,呼喚在樹蔭下休息的腳伕,然後拍拍我的肩膀,「好了,晚上回來,要跟我喝一杯。」於是我走到前頭,看向座椅內的陳先生,想不到陳先生一臉陰鬱,縮著雙臂,低著頭,那頂紳士帽在他懷中扭曲。

「陳先生,聽我的,這件事我知道的。」

「這樣啊。」他垂著頭,「你說,我們去了,會如何?」

「拘禁。」

「接著是?」

「刑求。」

「再來呢?」

「認罪。」

「重嗎?」

「三月底前,在噴水池,槍斃。」

腳伕一聽我這麼說話,揚起手,威脅我,像是教訓亂講話的晚輩那樣,但陳先生反倒縮得更小了,他從雙臂中抬起眼睛看向我,皺著眉,神色哀傷,藏著憤恨,像是一隻哀怨的老猿猴,他穿著深灰色西裝,頭髮很亂。

「還能見到我妻子?」

「不知道。」

他嘆了一口氣。

「你的預言從未失準,你說日本人會敗,敗了,你說中國人會來,來了,你說白米會漲,漲了,你說查緝香菸會死人,死了,現在,你說我會被槍斃。」

「走啊。」我抓緊車緣,「現在走,還來得及。」

陳先生低沉地笑了兩聲,「大家,都等著我……」他看向別的地方,聲音顫抖,「幫我跟她說,保重,可以賣田,女兒的婚姻就看她們,我只要,用草蓆,棺木簡單就好,我的畫具顏料,送給學生,我的畫,仔細包好,藏在樓頂上……」

我答應。

「我的妻子,想起她,她年輕時……」

我等他,他卻說不出話了。

「我沒有要交代的,我晚上就回來,好,走了。」潘醫師一喊,腳伕便抬起人力車的握把,座椅微微後仰,一前一後緩緩前行,輾過路上的石子,車輪振動。我望著陳先生的最後一眼,是他把揉爛的帽子蓋在臉上,看不見他的表情。有的時候,明知會發生什麼事,但只能看著事情發生,比無知更痛苦,我胸口有一股悶氣,一定要吐出。

「陳先生,在未來,你的畫會掛在美術館。」

陳先生沒反應,紳士帽掩著。倒是潘醫師聽了我的預言很興奮,轉身叫我保密,不要說出去,他要趁機先買幾幅陳先生的畫。兩車沿著水田邊,秧苗嫩青,遠山傳來悶哼的春雷。

 


文/圖:張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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