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記憶》：當瓦解作為一種召喚

《記憶》電影劇照／IMDb

讀者投稿／CY

《記憶》（Memoria，2021）是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Aphichatphong Wirasetthakun）第一部離開家鄉拍的片子，去到了遙遠的哥倫比亞，拍攝陌生的風景，使用陌生的語言，看似是長途跋涉的一段旅途，看完片子，發現就如片中由蒂妲・史雲頓（Tilda Swinton）飾演的女主角潔西卡一樣，這段跋涉，通往的並非是遙遠的他方。

一切是從一聲巨響開始。

潔西卡的日常從此被震盪開來。剛開始，鏡頭帶著觀眾看到她──作為一個異鄉人──在哥倫比亞的城市裡遊走，醫院的白牆、斑馬線、美術館、實驗室、錄音間，那些井然有序的階梯，都是一個又一個框架，框住她，而她穿梭其中，試著找那聲音究竟從何而來。

首先是語言，她試圖用語言去描述那個聲響，什麼是更貼切的比喻？什麼詞彙能描述出那聲音的力道？她努力說，好讓年輕的聲音工作者赫爾南用軟體重現她腦內的風暴。活在習以為常的體制之中，讓她想用一個體制化的方式再現、控制神祕的聲音。她甚至要求醫生開贊安諾給自己，好像如此一來她就可以躲過這可怕的詛咒。然而慢慢地，我們發現，事實上，並非是她在控制聲音，而是聲音在控制著她。

當潔西卡的妹妹出院，兩人一同聚餐，妹妹提到生病前在研究亞馬遜森林中，那個為了建造捷徑而砍伐樹林的男人，最後被他找來的工人丟棄在森林之中。聽妹妹說話時，潔西卡腦內的巨響不斷出現，彷彿來自遠古的餘波，想藉此撞出一個破口。

面對這如詛咒般的巨響，潔西卡無疑是緊張的，當她發現記憶開始錯亂，赫爾南似乎不存在，而她以為死去的人其實還活著時，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一切的失序使她疲憊不堪，活進一種恍惚懸浮的精神狀態，但她不知道自己面臨的實則是意圖打破眼前秩序的一道召喚。

電影到了一半，潔西卡遇見研究骨頭的考古學家，帶著她來到邊陲的小鎮，矮小的平房和街道，樹林與小溪，一反電影前半部的文明世界。面對陽光下的溪水，她開始去聽，聽那個震開她日常的聲音，當她回應召喚，不再抗拒，神秘就在陽光下現出了原形，一切都明明白白──老漁夫赫爾南坐在那裏等她。

潔西卡一直以來都是異鄉人，她總是在觀看外部世界，看窗外、看畫、看狗狗，這樣的「看」源於距離而後造就了距離，她從來不曾真的活在「這裡」過。真正的活，沒有距離，就是閉上眼睛，都能看清所有事情。老赫爾南與潔西卡是相反的存在，如他自己所說，他是一個「硬碟」，一個「容器」，他乘載萬事萬物而活，通曉動物的語言，藉由聽和觸摸，消弭與世界的邊界，即使是死，對他而言，就像睡著：只是停頓了一下。

當神秘來到潔西卡面前，揭開她的猶疑和懷疑（她問男人要不要吃藥、以為男人錯過了很多美好的東西，殊不知錯過的是自己。），於是她聽見更多，邊界被消抹了，她開始能夠與世界相融。

凝神細聽，那一個不明所以的腦內的聲響──牽動我的整個身體來到這裡──對你，陌生且熟悉的你，訴說，共享一個時刻。在這裡，訴說即是一種傾聽，若一切不再有所分別，所有的偶然終將成為某種命定。所謂歷史，所謂記憶，遠古的時光和眼前的現實從此可以相互疊映。這時候，一大段路將漸漸剝落：當我發現我不只是我，你的過去住在我裡面，裡面的裡面，還有更大的過去。我終將明白，我們的苦難始終相連，你的眼淚就是我的眼淚。

宇宙誕生之初的黑船、赫爾曼的童年、被欺負的陌生男子，潔西卡都能聽見，透過這些聲音，她與整個宇宙有了共同的記憶。

站在窗邊，她伸手，把窗推開，不同於電影前面總是在室內觀看外界，這一次，她主動伸手，迎接那個破口，讓世界進來，然後去聽，不再抗拒失序。因為她明白了有一個更龐大、更古老的秩序存在著，而她身在其中。

阿比查邦透過聲音為潔西卡建構了一個新的故鄉，將聲音作為留住我們與世間的關係、創造共同記憶的媒介，導演在片子裡也清楚地呈現整個環境的聲響，讓坐在電影院的我們似乎同時能活在「那裡」，在潔西卡漫步的廣場，在那叢林中的小屋，在洞穴──我們也聽著蟲鳴鳥叫，跟著潔西卡一起經歷了老赫爾南「死亡」的那五分鐘。

從聽見世界，到成為世界，潔西卡消散於阿比查邦的空鏡頭之中，士兵的背影是她的記憶，雲層深處的裂縫也是她的記憶。宇宙之大，外面之外還有外面，然而這無限放大、層層堆疊的一切，其實也都摺疊起來，存放在你我的記憶裡面。

我是我，但我也不只是我。看清楚了以後，巨響不再，召喚已然完成，陣陣雷鳴提醒我們餘波未完，而我們──作為觀眾──在戲院裡聽雷鳴，聽風，看著那曾經在電影初始背著光，獨自存在的女人，如今成為光的一部分，消融在山巒後頭。

電影結束，走出戲院，從他人的破口爬回現實，我知道，我的巨響才剛剛開始。

全文劇照／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