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你還愛媽媽嗎?」
從札幌市區往機場的巴士上,我問爸爸。
北海道旅行的第八天,在前往的機場的快捷巴士上,我跟爸爸挨著坐,弟弟則是跟媽媽坐在後頭,滿滿人潮還要拉下走道間的備用椅,興許是許久沒見到這樣的景象,怪新奇的,也可能是旅行最後一天,爸爸罕見地放下ipad開了話題,原本不以為意,想著大概只是日常搭話,應該沒多久又會回到各自的宇宙。
與家人相處是這樣的,即便知道彼此習慣不同、性格迥異,但只要不過度干涉,倒也不構成問題,還是家和萬事興,但家庭旅行就不是了,平時那套距離守則就是灰姑娘的馬車,時間一到魔法失效。人人都說旅行是斷定某個人是否能進入長期關係的最佳試劑,可為將生活習慣、步調、價值觀等等攤在陽光下,是否見光死無關命運緣分,全權事在人為。
但家庭旅行可不是能說分手就分手,一家四口,對於旅遊方式與生活習慣截然不同,沒有對錯好壞,不過就是階段性不同,出發前我早已做足心理準備,家人或許是習慣了我喜歡散步,他們要搭車我會選擇走路會合,偶爾脫隊跑去森林或人煙罕見的區域,明明是個都市少女卻酷愛感受天地陰陽,當然也可能只是在包容我而已,所以我倒也算是舒服,需要獨處思考,跨步就行,但在女兒任性地當著外星人時,可就苦了爸爸。
「妳不覺得其實我們不適合一起出國嗎?」看來是期間積累了不少無奈,感受到別於平日閒話家常,我收起耳機,笑著回答「本來就是啊。」接著爸爸如釋負重般地,說起過程間對媽媽及弟弟諸多的看不慣,以及被過度關心的壓力感,濃厚的情緒,話卻說的輕巧。我說著我早有準備,爸爸說著他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但莫名其妙地大家還是一起來了。這就是家人吧,帶著一點戀愛腦,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還是會想製造日常以外的回憶。
爸爸說他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但莫名其妙地大家還是一起來了。這就是家人吧,帶著一點戀愛腦,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還是會想製造日常以外的回憶。
好久不見如此對話的光景,國小到高中的通勤時間,在爸爸車上總會有重質不重量的深刻談話,年紀小的時候多半只是聽,當時不懂珍惜,如今回看可真可貴,上了大學離家,再到英國生活兩年,到現在東奔西跑,十年過去了,這種時機少之又少,想要來場心智交流需要天時地利人和。
聊著旅行間的種種、對未來的規劃、最近的情感互動對象,無論說什麼遍地不著核心,思緒飄散,窗外迅速向前移動的風景,卻把我拉回過去坐在轎車後座與爸爸聊天的青澀時期,或許他不記得了,在多年前又或是十多年前爸爸曾說他覺得他並不愛媽媽了,愛到最後只會剩下責任。
我不記得年幼的我聽到這番話有什麼感受,即便我現在憶起爸爸當時似乎不是真的不愛,聽來更像是種氣餒與徬徨,或許是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吧,但這也可能只是我為回憶套上濾鏡,不過這或許是再自然不過的,感受不會恆久不變,我們都會對自我產生懷疑,更何況是關係。
但這麼多年過去了,巴士的引擎聲、呼嘯地風聲巨響,也蓋不住我好奇的聲音,「你覺得你還愛媽媽嗎?」我緩緩地問,語調有些不自然,「愛阿,當然愛。」爸爸直覺地回答,頓了頓,又說「但這個問題不能深入探討。」可以理解,我回應。
雖然樂見大家自我探索,跳出社會框架,實現心靈自由,遍地的身心靈探索,雖是我們這一輩的日常,卻是長輩們的奢侈。
在苦到谷底後反彈的黃金年代,物質世界比精神世界重要多了。
人們需要把自我與生活結合,了解社會的病徵、人類的幸運與哀愁,否則讀再多的書,吸取了再多的思想,不過就是紙上談兵、顧影自憐,唯有踏實活過,才能與生命索要意義,或許走過最苦的日子,與之為伍,才能彰顯生命的價值。
我們多數人擁有接觸各式思想的幸運,人人都能自成門派,卻少有與他人接地的彈性,而父母那一輩正好相反,在生活裡疲於奔命,只盼給家人更好的生活,自我與靈性是奢侈品,停下來,就已六十,要重新開始定義自我、愛,任何我們現在興於討論的價值,無疑是推翻過往的人生,其風險與代價太大。
父母走過七年之癢,進入婚姻,到現在30年了,再加上交往的時長,將近四十年的光陰。爸爸說:「當然愛不會永遠像當初一樣,但會變化成其他情感,也有很多的感謝,妳媽媽也對這個家付出了很多,當然會很疼惜她。」
一時不確定這是真心話或是講出些讓兒女安心的答案。不過爸爸隨後補上:「若真要說,我一點都看不慣妳媽,要挑毛病,我覺得她全身上下都是毛病。」明明是最兇狠的話語聽起來卻暖滋滋的,語氣間的寵溺藏不住,我看不慣她但我仍舊愛她,未來的日子也要有她,是這個意思吧,我想。
「但又能怎樣,每個人不一樣,妳媽是家庭主婦,很多我看不慣的,認為沒必要的是她生活的重心,我不能剝奪她生存的意義。」不確定爸爸對愛的定義是什麼,但於我而言,唯有走到深愛,才能願意全然理解,也只有看懂一個人的本質,才有可能愛上真實的對方。
看見本質,但銘記人的狀態不會一成不變,才能在時光推移的階段性變化中,相互配合,磨出和諧的音韻,而非彆扭的怪咤。
曾被問到,「相信重要,還是懂你重要?如果一個人不完全懂你,但他始終相信你,可以接受嗎?」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不信任在不理解之下的相信與愛,若無法明晰心中的愛為何,看不清眼前的人,那愛的就是種幻象。
但放在父母身上,我的愛情條款並不成立。
爸爸白手起家,年輕時疲於工作,週休一天都是難得,在沒有手機的年代,兩人沒有約會的互動模式維持了將近兩年。
長大後,有時會與爸爸聊工作、人生、佛法與哲理,他曾說:「有些話你媽媽可能都沒聽我跟她說過,我只會在知道對方能聽懂的時候說。」
在爸爸年輕時無比興盛澎湃光陰裡,就算日子再光鮮亮麗,我知曉他有龐大的壓力,只能孤注一擲,沒有退路,往後一步都是懸崖峭壁,心口的聲響只能沈寂,碰撞出寂寞低沈的回聲。
所以我總是納悶,如此要如何建立深層連結,並產生精神層次的共鳴?
雖然如今,我不需要能接住情緒的伴侶,我喜歡自己覺察後的發現,但我貪戀彼此交換思想後擦出的火花,讓思考有輪轉與分支的可能,我需要總能觸發我的書寫開關,擴大雙方的視野,超越療癒與學習,具備共創之潛力的關係。
不過這都是我對愛的認知與前提,種種限制並不來自父母。
排除物質世界的條件,我們要尋找的對象不過是那個跟你心中對愛的認知相同的人,能用類似的方式感受到愛,滿足在關係裡的需求,進而在相處裡感受到安定與力量。
他們不是會說我愛你的夫妻,但超越語言,愛早已散落在日常,你會知道無處不是愛的痕跡,但也要有雙方都能看懂的默契與珍惜,這專屬於兩人的美麗理解。
巴士仍在公路上行駛,雖然好奇這中間經歷的心態轉折,但如同煲湯,留到下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