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奉上「神枱」的人,總有以下的宿命:被「信徒」全盤肯定不容質疑,或者被不屑的人(俗稱hater)貶斥為無價值無品味;但游走於兩個極端不斷搖擺的,更多是懵懂之輩,迷失於信徒與hater的話語角力,忘記了所謂的「神」也是「人」,亦有自己的本份。
例如宮﨑駿(下簡稱「宮老」)。曾經執導《天空之城》、《龍貓》、《千與千尋》等經典動畫的他,究竟是不出世的動畫大師,還是執著於某種價值觀的二流技師?他被封「神」後,令後期褒貶不一的作品(《風起了》與《蒼鷺與少年》)招來更兩極的評價——因為hater認為自己早具慧眼,「此人果然沒實力沒價值」,信徒則要奮力證明「神力猶在,神永遠長存!」
兩派討(爭)論得興高采烈之際,大家是否記得宮老也是一名創作人,本份是「創作」出「作品」?又有幾多人不受過去「輝煌」地位影響,願意從作品「客觀」地去了解他?當hater或路人嘲笑宮老「彈出彈入」「話退唔退」的時候,只會盲目反擊的信徒,有沒有認真了解反口食言背景的心態?當然面對鮮有接受訪問、很神秘的宮老,外人的確難以認識他的想法。
《與夢前行宮﨑駿:蒼鷺與少年創作全紀錄》(原名:《宮﨑駿與蒼鷺》)就是透過一名紀錄片導演七年的貼身跟拍,給予信徒「有神快再拜」、懵懂路人解惑、hater重新發現(無論是恍然大悟或更不屑)的一個好機會。
公映前毫無宣傳,之後令人霧煞煞的《蒼鷺與少年》,用一句話去介紹故事的話,就是:忘不了喪母之痛的少年,跟蒼鷺一起跑進異世界的歷險之旅。光是看這句介紹,就已經看到了「既視感」,加上無論人設或場景都跟很多宮老的舊作相似——這裡像《千與千尋》,那裡像《哈爾移動城堡》,這一幕像《龍貓》,那一幕像《魔女宅急便》…「吃老本」之說不脛而走,hater逮到機會自然大肆宣揚「宮﨑駿無資格再封神!」。
至於信徒們亦納悶而陷入迷惘中,因為《蒼鷺與少年》除了宮老舊作外,亦有其他人的影子:有人說像今敏的《千年女優》(分不清現實與幻想世界),亦有人說像庵野秀明《新世紀福音戰士》系列(男主角懦弱的個性、戀母情意結、被賦予「救世」的使命…等等),信徒又豈能接受自己信奉的「神」像別人,甚至被比下去呢?
不過這份「既視感」算是宮老「無心插柳」的「刻意為之」——為《蒼鷺與少年》擔任「作畫監督」的,正是曾經參與過《千年女優》及《新世紀福音戰士》系列的資深動畫師本田雄!看到本田接受台灣媒體訪問時,提到被宮老以「我們家族活不過80歲」來「情緒勒索」他答應邀約,似乎宮老亦不介意自己「偽引退作」會有別人的影子。(當然,觀眾後來從紀錄片發現「原來他介意喔」。)
總之由2023年7月14日《蒼鷺與少年》日本公映後開始,觀眾對電影的解讀可謂推陳出新,各個角色如真人、蒼鷺、火美、娃啦娃啦、大叔父…在對應誰,在故事中扮演什麼角色,這場戲有什麼含義,那場戲有什麼隱藏訊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讀版本,個人還試過在茶餐廳吃飯時,聽到一家三口高談闊論「我覺得○○就是代表XX」!當然更多人是嫌棄「明明只是普通的商業娛樂片,扮什麼高深?」
當大眾懵懂了半年,(不同程度的)信徒自以為已經讀懂了故事,hater也以為自己嘲笑夠了,NHK忽然於12月推出重磅紀錄片節目《Professional 行家本色:吉卜力與宮﨑駿的2399日(プロフェッショナル仕事の流儀—ジブリと宮﨑駿の2399日)》(後來剪成2小時版本於康城上映,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紀錄片),由曾經為宮老製作過電視紀錄片集的荒川格執導,以貼身跟拍七年的成果,交代製作《蒼鷺與少年》期間宮老的心路歷程!節目除了把宮老最人性的一面「赤裸」(如字面意思)地呈現出來,亦把部份角色的真實原型人物明明白白地告訴觀眾,例如:
信徒與影迷是否接受這個官方解讀?可謂見仁見智,只是他們絕對不能錯過這部紀錄片!片中宮老雖然滿口幹話(一開始就把他多次「我要引退」的公開發言混剪出來,惡趣味十足),但亦透過他日常與小孩、助手們的互動,不斷面對戰友們病亡的落寞身影,平實地傳達出所謂動畫界「大神」,也只是平凡人(甚至是老頑童)的印象。
尤其荒川導演非常用心,把很多舊電影某個鏡頭,對照到現實的宮老及高畑勳等人身上,混剪片段形成別樹一格的戲(喜)劇效果,到最後觀眾會恍然大悟——《蒼鷺與少年》是一部宮老對戰友們的安魂曲,亦是安撫自己的鎮定劑,透過各種意味不明的設定、割裂式故事片段,去撫平這名創作者邁向暮年的焦慮與不安。
雖然比起其他角色,紀錄片沒有明確說明真人父母對照誰,只是既然真人代表宮老自己,《蒼鷺與少年》的父母當然是影射自家父母,尤其角色名字:
自我投射之心昭然若揭。
相對「戀母情意結」,長年創作出各式各樣外柔內剛、心靈強大的女性角色,宮老對成年男性從來不太友善,歹角或佈景板角色比比其是,一直有指他對父親有各種怨懟之情,到72歲才承認「最近我終於覺得還是喜歡父親的」,或者可以解釋為何最近兩部「偽退休作」成年男性角色的形象轉變,藉此疏理他對父親的糾結情緒。
不像經常把「阿朴(高畑勳)」「我很想他」掛在嘴邊,紀錄片中宮老只是偶爾說「想見爸爸」「好想見他」,可是《蒼鷺與少年》既然要記錄自己送別過的人,對於曾經懷恨但越老越想念對父親,宮老自然也不會遺漏,所以才創作出有別於舊作風格的成年男角,集勢利、風流、笨拙、愛家等矛盾元素於一身的「爸爸」。
「人形蒼鷺」鈴木敏夫接受台灣媒體訪問時,指「哈爾老了就會變成真人爸爸那樣,故此選角時一開始就要找木村拓哉」云云,但根據木村拓哉在場刊的訪問,牧勝一就只能是宮崎勝次!因為收錄對白當日,宮老一開始就跟他明言「勝一就是我爸爸」,錄完對白後對他說「你令我想起了爸爸」這種奇妙的讚美。
就算是吉卜力鐵粉(察覺到這次片名沒有「の」),但絕不可能跟宮老父親有交集的木村,只靠畫面就有好好掌握角色的矛盾特質,演繹出「帥氣但討厭(到滑稽)、自我中心卻疼惜家人」的性格(跟耍帥又懦弱的哈爾異曲同工),讓目標觀眾(宮崎勝次的兒子)被滿足,似乎近年在三次元戲劇被指「已過大男主賞味期限,卻不肯放下身段演配角」的木村,能夠在二次元世界突破「主役癌」魔咒,尋找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