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05|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第一場夢》#3-2 課堂風暴

  這個夜晚彷彿是一幅夢境的拼接畫,由艾米莉編織的想像情節絲絲縷縷交織在一起。我不知不覺成了亨利的角色,穿梭於戰後倫敦迷宮般的街道上。從煙霧瀰漫的拍賣會場,到燈光昏暗的地下酒吧,每一次冒險都讓我與那神秘的安娜斯塔西婭更接近一步。

  我們最初的敵意,像晨霧一樣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炙熱的激情,這種激情彷彿違反了時間與空間的法則。然而,就在幸福觸手可及的時候,危險的陰影卻如影隨形。我們被人追殺。

  起初,我以為追趕我們的是蘇聯特工,他們迫不及待地想要奪回失落的公主。但隨著夢境的扭曲變化,我突然明白──我才是真正的目標。為什麼?這個問題在夢境中回蕩,卻沒有答案,讓人心生恐懼。

  我猛地驚醒,心跳如雷,倫敦潮濕街道的味道彷彿還殘留在我的鼻腔中。現實漸漸回歸,我得趕著去上課。我匆匆走向校園,腦中還在夢境的迷宮裡徘徊,半夢半醒。

  當我走進大樓,眼前的景象既熟悉又有些令人不安。拉斯普京和尼采的幽靈似乎在惠特克教授身後盤旋,與他那漠不關心的神情形成鮮明對比。我遠遠繞過,試圖避開他的目光,偷偷溜進安潔莉娜的女權文學課教室。

  教室裡早已坐滿了學生,他們的面孔模糊不清。我是個臉盲,這讓學生們在我眼中總是陌生而無法辨認。一個聲音突然朝我打招呼,我轉身費力地辨識那個人。

  「早安,穆內塔尼博士!」

  我眨了眨眼,一時間感到迷失。原本應該是學生的位置上,我卻看到一群嬉鬧的水獺,牠們光滑的身軀在看不見的肩膀上翻滾。我搖了搖頭,試圖把這詭異的景象從腦中甩開。

  那個學生繼續說著,語氣越來越激動。「哈特利教授跟我提到你願意參加校園平權的志工工作,真是太棒了!我想和你談談我們在《教育法第九修正案》推動工作上的最新進展和未來的計畫。」

  我的腦中閃過那次與哈特利的密室會談,她要我「證明自己的價值」,要求我潛入校園的平權運動,暗中煽動學生們去攻擊系上的保守派教授。

  學生沒有察覺到我神情的細微變化,依舊興奮地繼續介紹最近的政策變動。「學校行政部門已經同意實施對全校師生的旁觀者介入訓練。我們還在爭取增加婦女中心的經費,擴展對性侵倖存者的支持資源。」

  隨著她繼續說下去,她的五官變得清晰,水獺幻影也漸漸消散。我驀然明白,她是瑪格麗特.麥凱蘭,性別平等研討會上那位直言不諱的學生。

  「除此之外,」瑪格麗特繼續,眼中閃爍著熱情,「我們正在草擬一項提案,將交叉性女權主義理論納入核心課程。我們認為,在實現真正的平等過程中,解決性別問題之外,還必須正視種族、階級和性向問題,這才是全面的平等。」

  我點點頭,試圖跟上她飛快的語速。但我的思緒依舊沉浸在夢中的冒險裡,與那神秘的俄國公主纏綿糾葛的故事,遠比這些學術詞彙來得吸引人。

  當瑪格麗特滔滔不絕地講述著《教育法第九修正案》的改革進展時,我心裡不禁疑惑:我是怎麼從夢裡解開古董的謎團,變成清醒時在校園政治中掙扎的人?更重要的是,我怎麼能在一邊被夢中的冒險困住時,還教授女權主義文學?

  我深吸一口氣,試著讓自己集中精神,轉身面對全班。「今天,我們將討論蓋特麗.斯皮瓦克對夏綠蒂.勃朗特《簡愛》的批評。」

  「斯皮瓦克的經典論文〈三部女性文本與帝國主義的批判〉中提到,儘管《簡愛》經常被認為是早期的女性主義文本,但它實際上強化了帝國主義的意識形態。」我說道,進入了熟悉的教學節奏。「她認為,『閣樓上的瘋女人』貝莎.梅森,不僅僅是簡愛的對照角色,更代表了殖民地的從屬者──那些失語的被殖民主體。」

  我繼續說:「斯皮瓦克認為,勃朗特的敘述看似賦予了簡愛力量,但這個力量是以犧牲貝莎為代價的。小說中的『女權主義』解決方案──簡愛與羅切斯特的婚姻──只有在貝莎被消滅後才能實現。斯皮瓦克認為,這反映了帝國主義通過壓迫殖民地的『他者』來完成歐洲自我實現的計劃。」

  就在我準備繼續深入探討斯皮瓦克的批判時,瑪格麗特舉起了手,臉上帶著堅定的神情。我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頭示意她發言。

  「我不同意斯皮瓦克的看法,」瑪格麗特開始發表她的見解,聲音充滿自信。「我很欣賞她將後殖民理論引入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努力,但我認為她忽略了貝莎這個角色的複雜性。」

  瑪格麗特身體前傾,闡述她的論點:「貝莎不僅僅是一個被殖民的象徵。她有自己的主體性,她的行動推動了故事的進展。她燒了羅切斯特的床,襲擊了她的哥哥,最終燒毀了整個桑菲爾德莊園。這些都不是一個被動、無法反抗的帝國主義受害者的行為。」

  她頓了頓,繼續說:「此外,簡愛的自我實現並不是建立在貝莎的毀滅之上,而是在她自己選擇離開羅切斯特、不願成為他的情婦的那一刻達成的。這表現了她的道德堅持和主體性。」

  「最後,」瑪格麗特總結道,「我認為斯皮瓦克將 20 世紀的後殖民理論強加到 19 世紀的文本上,可能忽略了勃朗特當時所處的歷史背景。當然,批判文本中的帝國主義色彩很重要,但我們也不應忽視《簡愛》在當時是一部進步的作品。」

  瑪格麗特充滿激情的反駁讓我既欣賞她的學術投入,又感到對接下來這場肯定會更加激烈的討論感到壓力。那些幻影般的水獺彷彿又回來了,它們在瑪格麗特的肩膀上跳著一場勝利的舞蹈,似乎在慶祝她的學術表現。

  我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討論回到正軌,儘管我的腦中仍然停留在那些夢境的冒險和那些幽靈哲學家。「謝謝你,瑪格麗特,」我慢慢地說,一邊思考如何回應她的論點,一邊努力爭取更多的時間……

  就在我準備回應瑪格麗特時,另一隻手舉了起來。那是屬於一位高大的年輕黑人男子,金屬框眼鏡後透出堅定的目光。他剃得很短的頭髮和黑色高領毛衣給他一種知識分子般的戰鬥氣息。「吉姆.哈里斯,」我想起來了,少數幾個我能對上名字和臉孔的人之一。

  「讓我來糾正這個根本性錯誤的分析,」吉姆宣稱。「當我們在性別平等的討論中取樂時,我們其實忽略了系統性壓迫的核心問題。正如列寧精確地指出的那樣,帝國主義世界秩序不過是資本主義剝削的最終形態。」

  他站起身來,雙手牢牢按在桌子上。「法農在《痛苦的大地》中寫道:『非殖民化始終是一種暴力的現象。』但是,僅僅摧毀是不夠的。正如毛主席強調的那樣,『不破不立。』貝莎的行為只是破壞性的爆發,缺乏建立新秩序所需的意識。」

  「結論是不容逃避的,」吉姆的聲音帶著革命的熱情。「任何不觸及推翻帝國主義-資本主義體制的性別平等討論都只是資產階級的偽知識分子之談。只有通過無產階級革命和真正社會主義的建立,才能實現真正的平等——無論是性別、種族還是其他方面。其他的一切都是自由主義的幻想。」

  教室裡的緊張氣氛幾乎可以觸摸。還沒有人來得及發言,瑪格麗特的手再次舉起。她的臉微微泛紅,但聲音依然穩定。

  「恕我直言,」瑪格麗特開口道,語氣平穩卻堅定,「這種簡化的觀點根本誤解了壓迫的實際運作方式。正如金伯莉.克蘭肖所展示的,不同形式的壓迫創造出獨特的支配矩陣,不能僅僅歸結為階級鬥爭。例如,美國黑人女性的經歷,無法單純通過女性主義或階級的觀點來理解。你的分析完全忽略了交叉性理論中的這些關鍵洞見。」

  她稍作停頓,然後帶著更強烈的語氣繼續說道。「我們來談談歷史證據吧。你的所謂階級解放典範——蘇聯——恰恰證明了我的觀點。以亞歷山德拉.柯倫泰為例,儘管她是一位堅定的布爾什維克,卻遭到無情的迫害。史達林不僅將她外派到外交崗位孤立起來,還系統性地解散了她建立的婦女組織。婦女部被廢除,墮胎再度被刑事化,然後——」

  「那是資產階級的宣傳!」吉姆打斷她,聲音在教室裡如雷鳴般迴盪。他往前傾身,眼鏡閃著光。「史達林的政策是對抗西方帝國主義的必要措施。柯倫泰的調任是為了保護革命免受外部威脅的戰略決策!」

  他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影投射在附近的桌子上。「看看當今全球對抗美國帝國主義的鬥爭!看看烏克蘭的現狀——這不是什麼領土糾紛,而是挑戰美國霸權的一極世界秩序!當自由派沉迷於他們表面的身份政治表演時,一場真正的反帝鬥爭正在進行。俄羅斯的特別軍事行動是全球南方抵抗西方新殖民主義及其傀儡政權的重要前線。這是人類對抗美國帝國主義霸權的大解放鬥爭的一部分!你們這些偽善的『社會正義戰士』難道不明白嗎?」

  此時,教室裡陷入了混亂。憤怒的辯論聲此起彼伏,手指指向對方,臉上因情緒激動而微紅。平時我會介入,將討論引導回文本本身。但今天,不知怎的,我竟然樂於見到這場風暴肆意地蔓延。

  我的眼睛掃過班上激烈爭論的小團體,學生們熱情地為各自的立場辯護。而我之前所見到的那些水獺幻影現在驚慌失措地逃離教室,在學生之間滑過,彷彿無法應付這場知識風暴。

  我的視線穿過窗戶,盯著外面的雲朵。那朵雲的形狀讓我想起一輛蒸汽火車,我不禁猜想,這列虛無縹緲的火車會駛向哪裡?會到達一個怎樣的寧靜車站?

  隨著爭論聲在我耳邊變成背景噪音,我開始反思這一切的荒謬之處。學生們在這裡,用後殖民理論、女權主義批評和現代地緣政治的視角剖析一部19世紀的小說,而我,這個學術迷宮的嚮導,卻在沉思那片雲層和其中的蒸汽火車。

  蒸汽火車繼續在天際漂浮,對地面上發生的一切毫不在意。我突然有些羨慕它那種飄然於世的自由,它能在學術爭論和意識形態衝突的上空靜靜漂浮。就在我陷入這種逃避現實的遐想時,我的手不自覺地伸向桌上印著EW標籤的免費潤喉糖,拆開了一顆放進嘴裡。結果,一不小心糖卡在了喉嚨裡。

  經過一陣令人尷尬的咳嗽和劇烈的呛咳,我終於把那顆糖吐了出來。「呃,」我不自覺地發出聲音,這時我才注意到整個教室已經鴉雀無聲。每一雙眼睛都緊盯著我,先前熱烈的辯論被我的「差點窒息」事件打斷了。

  我努力清了清喉嚨,試圖恢復一點尊嚴,並迅速將話題引回文學討論。「雖然這些當代的解讀無疑增添了我們理解的層次,但我們也必須記住,勃朗特是在一個特定的歷史背景下寫作的,」我開始說,聲音仍帶著些許沙啞。「也許,我們可以把《簡愛》看作是一個多層次的文本,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女性主義、後殖民主義等多種解讀都能共存,展現文本的不同面向。」

  就在我試圖將各種線索整理起來時,下課鈴聲終於響起,仿佛一道赦免令。我如釋重負地宣佈:「下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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