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08|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釀影評|《空房間裡的女人》:凝望失語的音畫縫隙,與記憶切片

《空房間裡的女人》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提供

《空房間裡的女人》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提供

當片頭的那一顆籃球砸向觀眾視界以外的某項事物,像電影面朝觀眾硬生生地扒開了女人用來維繫生活表象的衣袍,原本不可見的、藏匿在生命底下的蝨子,便一隻隻地爬了出來,佈滿銀幕──女人踉蹌跌進碎成破布的華袍裡,在破碎頹傾的空房間內尖叫嘶吼,亟欲將自己也撕成碎片,卻撕不成也死不成,直到生命的苦痛從牆角漫出,攀附在她身上,削去她的聲音。

《空房間裡的女人》(Some Rain Must Fall,2024)作為中國青年導演邱陽的首部劇情長片,藉由縮緊觀眾視覺的景框,磨銳景象分割的逼仄氣息,以大量的環境音收錄,讓觀眾「看見」裡面有一個女人,活在如此閉鎖吵雜的空間裡,無處可去。它鬱鬱地朝觀者呈現了屬於「影子」的模樣,像是以模糊的眼角餘光窺看,看一個女人的存在與她的身影,是如何活在時間和空間的裂隙裡,在沉默裡乖張,在疼痛中被消弭。

身處囹圄的女人,她的存在故事並不宏觀,也不特異,卻深不見底:故事圍繞在和女兒與丈夫之間疏離的關係,與父母間永遠無法跨越的傷痕,以及自身無法被實現的慾望──「家庭」幾乎是整個故事的全部,和女人密不可分的敘事主幹,或喜或悲、陰晴圓缺,都與家庭再也不分──「我原本以為家庭就是我的全部。」她說。

《空房間裡的女人》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提供

電影讓觀者落進只存在著一個人的空房間裡,看女人欲在與女兒、伴侶、家人、自己之間的衝突中掘出一個出口,最終卻成了情緒失語的人、結構下的受困者。觀影後,我越想「真正地」觸碰到女人的情緒與慾望,想釐清她的存在在哪裡時,卻一再地穿越過她的形體,只碰到將她囚禁的牆,和看見不屬於他人的生命陰翳。

《空房間裡的女人》幾乎摒除了所有的情節敘事,只留下女人在其中無處可去的情緒狀態。因此,觀眾要如何「觀看」這樣孤獨且充滿啜泣和碎片的風暴?困頓在這樣的想法裡許久,我不斷地在思緒的迷宮兜圈,後來才恍然意識到,這何嘗不是每個人從「原生家庭」裡生長並獨立後,在生命的某一時刻,重新回望原生環境時所產生的迷霧感,以及和父母於心靈上若即若離的疏離感?她的緊繃只能被除了她之外的雙眼觀看,卻無法被觸撫,而我們都隔著多重稜角,在觀看屬於家庭疼痛的切片。

或許,電影狹窄的窺探角度,是每個人於生命的某一刻回望「家庭」時的恍惚與模糊──鏡頭看似縮短了觀眾與女人的距離,甚至過於靠近,變得親密,但那堵牆隔出了曖昧的空白,和話語之間不乾脆的虛幻之境,巧妙地定奪了觀眾與角色之間的觀看/互動方式:作為觀者,我們不把自己放入女人的心理世界中、不為她的苦痛制約,而是我們是她的孩子,是全然的偷窺者。

電影的窺伺,打開了一扇窗,半掩著,裡面有著蝸居在時光邊緣的家庭記憶。

《空房間裡的女人》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提供

邱陽在一次映後座談中提及,電影創作是他重新內探自身和家庭關係的一種方式,是他處理與母親之間生命經驗的梳理工具。

當電影作為觀照私我的手段,要如何處理這樣的母性議題,如何從敘事裡找到欲呈現給自己/大眾的角度與方法,就成了留給創作者的懸問。在《空房間裡的女人》中,邱陽拼接、分割記憶的音畫空間,把「女人」的角色留在拼接不上的裂隙裡,成為待處理的生命斷層。

相較於依靠畫面來創造視覺性的空間架構,本片選擇縮減觀眾可看見的畫面範圍,反而以大量的背景音來建築、堆疊女人與觀眾的情緒。片頭的打球聲、背景低喃自語的人聲、呼嘯而過的引擎聲,和畫面產生了不同的互動關係,營造出屬於聲音的空間語境,或暴力、或顫慄、或破碎地,直指那搖搖欲墜的不穩定狀態。

邱陽巧妙地運用聲音和影像處理了女人/母親滿是碎片的生活缺口,試圖讓觀眾主動向裡頭望去,並發現回望的倒影中有向上的想念,離開的欲望,性的渴求,憤怒的波瀾,和永遠沒有離開的痛──一切的堆砌,直到看見女人在回家探訪母親,兩人坐在床緣,後者緩慢地將雙手放在前者脖子上滿滿地收緊,低喃:「一輩子,作孽。」時,電影前段堆疊的所有情緒,在那一刻幾乎滿溢出來,在微光照映的狹窄空間裡轟轟地爆炸。

爆炸,是情緒彼此交疊直到壓垮了最後一根稻草,是身心理的「疼痛」二字被具象化──電影前段不斷以繁複交織、萬花筒式的錯覺性來呈現無數種痛覺,讓它們長成一個房間,掐住女人的脖子,讓幾乎埋在家庭底下的女人在各種形式的痛感刺激下現形,逐漸充血膨脹。

在這些使人充血直至喘不過氣的心理狀態之外,女人還有遲遲未補的牙齒在隱隱作痛。而幾乎貫穿整個故事的「牙痛」,即是具象化的「病灶」本身:女人長期受蛀牙的痛所苦,但究竟該處理或不處理?問題的答案在電影結尾,讓觀眾可以「自行決定」女人是否意義上地填補了牙齒的破碎,並找到房間的門走出去。

《空房間裡的女人》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提供

是以,當女人終究躺上手術台,修補已經潰爛的傷,儘管牙齒被形式上地修整,可牙痛是否為女人疼痛的過渡客體,抑或是她的疼痛終點?關於女兒的問題、婚姻的下一步、性與愛的想望、與父母的鴻溝,是否也能同樣地受到手術刀的重新排列安撫?未來似霧,而電影只是記憶的切片、對話的距離,不是女人的答案。一如我們回望母親與家庭的片刻,總無法給予當時的自己和她一個真切的回應,僅僅止於凝望。

桎梏與記憶經歷,正是電影單純欲發聲的理由。邱陽作者性的音畫處理嫁接、建構女人身處的框架,幾乎不留給戲中/戲外的人任何多餘的空白,不餵養觀眾更多的情節敘事,或許正說明了《空房間的女人》一部分之所以難以被真正進入的原因。但也正是透過電影豐富的環境音,和角色面對接踵而至的意外、情緒的困境,邱陽塑造出了一部屬於自己的,想要重現對話的生命記憶切片,以及能留給觀眾琢磨觀察的影像之「聲」。

《空房間裡的女人》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提供

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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