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L 不久前安排了凍卵療程,前前後後耗時數個月,打針吃藥調養身體,為了取出健康的卵子,為了保存繁衍的可能。「三十歲上下了啊」,大家總這麼說著,盯著妳的肚皮看,要生嗎?
之於人類,繁衍究竟意味著什麼?要傳承的是血脈嗎?還是什麼?
每一段親子關係都是由繁衍所形成,上一代與下一代之間必然有些什麼連結著,無形有形的各種傳遞與承接。《女兒的女兒》(Daughter's Daughter,2024)建構了三代微妙的關係,女兒的女兒(的女兒),婆婆,母親金艾霞,兩個女兒 Emma 與范祖兒,三代串起一條不可分割的傳承之線,但每一段連結之間,都有各自說不盡的幽微故事與情緒。
代與代之間各自展開母與女的身分論述。每個人都曾經先是女兒,再來成為母親,這之間的身分該如何拿捏與掌握,不只是片中角色的難處,更是我們每一個人日日面對的真實日常。
《女兒的女兒》以小女兒范祖兒的逝去展開整個故事,金艾霞作為一個失去女兒的母親,在悲傷的階段中逐一梳理生命的遺憾與傷痛,以及代與代之間的關係。金艾霞不否認自己也曾是一個不夠好的女兒,面對性格有點拗的小女兒范祖兒,也許她看見的正是曾經的自己,那樣年輕的韌性,與對生命的渴望是如出一轍,同樣的執拗渴盼讓金艾霞生下了 Emma,也讓范祖兒培養出了一顆健康的胚胎。不同的只是,范祖兒的離開成了代與代之間的空缺。
女兒的逝去,胚胎的誕生。迎生面死之際,是天地未開的混沌期間,如濃霧鋪滿雙眼,當悲傷的暴風襲來,被宣判獲得胚胎監護權的金艾霞,直直落入渾沌。這樣一個胚胎究竟代表什麼?它尚未著床也還沒發展,沒有意識與靈魂的此刻,它是生命也不是生命,它究竟是什麼?
彷如生又不是生,它尚只是一團幹細胞,這團細胞乘載著從婆婆到自己以及女兒身上的血脈,乘載著范祖兒的一切,她的死在此時化為生。當轉身後留在世間的,除了金艾霞不斷拒絕收拾的遺物以外,還有這顆胚胎,以及灌注其中的一抹念想。
胚胎是女兒的女兒(或兒子),胚胎是女兒生前的願,胚胎是金艾霞未言說的,對范祖兒的想念與痛。如今,一切都濃縮成一團尚未成形、仍然模糊一團的渾沌。
在金艾霞的悲傷階段中,胚胎似乎也是個起點,情緒及傷痛仍處於一團模糊混亂的狀況,在悲傷的「否認」階段中,情緒與念想都是胚胎。胚胎也是金艾霞與 Emma 展開對話、梳理關係的起頭,她們之間好像是母女卻又好像不是母女的關係,眾多懸念都被揉雜進了范祖兒留下的胚胎中,萬事萬物渾沌,尚未明朗。
這一切都好像是范祖兒的人設,那麼瘋那麼叛逆,使人頭痛也讓人眷念。
當金艾霞與 Emma 來到祖兒落腳的紐約 airbnb,試圖在七彩雜亂的牆上找尋范祖兒是否會留下些什麼,滿牆的塗鴉與文字散落,躲藏在其中一行,細細小小的文字寫著「did it really happen if i can’t remember it?」Emma 念著這段不知道是否來自祖兒的留言,我想所有的人、所有的靈魂,渴求的都是被記住吧?人與人之間的羈絆若是斷去了,該如何被記住?
我想起了《可可夜總會》(Coco,2017)中,亡靈世界的規則是倘若有一天活人世界再也沒人記得,彼岸的亡者便要從此消散無蹤。回到《女兒的女兒》,我突然看得更明白了,所有的傳承流轉的並不只是基因或血脈,更多的是一連串的情感與記憶。
代與代之間,終極的羈絆,無論如何也無法被抹滅的,只是如此純粹的念想。
范祖兒要面對的,大概是以同志這樣的身分,在餘生或者身後沒有傳承而可能無以寄託,甚至被遺忘的焦慮吧?於是她挑戰了宇宙定理,與愛人共同孵一個夢,像那對同性的企鵝伴侶,反反覆覆地共同孵著一顆石頭,直到有一天石頭被默默替換,成了真正的卵,所有的夢也終將破卵。
金艾霞接下了這顆能發出夢的石頭,所有的意念得以被傳承。
「我想我大概不是一個很好的母親,范祖兒永遠都是要跟我作對。或許我自己也不是一個很好的女兒,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常常跟我的母親作對。」
尋找代理孕母時,金艾霞對著手機陳述,說著關於祖兒,其實更想說的是關於自己。悲傷的復原階段走自此,情緒與意念的胚胎將能著床,混沌漸明。「母親」從來都不是容易的腳色,「女兒」當然也不是。金艾霞從女兒身上看見自己,也從女兒留下的胚胎中再次透徹地看穿自己。
「我是一個滿失敗的人。」同時身為女兒也身為母親的她,身分從來都不是自己所能選擇,我們在無數上天安排好的命定關卡中前行,我們無從選擇,只能練習接受,縱使接受的過程很漫長也很痛。所以 Emma 輕輕對著金艾霞說:「You broke my heart.」這漫長心碎的過程,我們無從選擇,但總有一天終於能被說出來,說出來了便是好好地面對了。
而我很想說,生而為人,誰不失敗。但又有誰是真正的失敗呢?
回望金艾霞身為女兒時,無處不細心照料著婆婆;轉為人母的腳色時,對祖兒亦是處處懸著一顆心。坑坑洞洞的關係裡頭,看似失敗但終究以真誠的愛細心呵護著彼此之間的關係。大概也因為如此,最後離開那天,那面滿是留言的牆,金艾霞在雜亂裡頭一晃眼,只有母親能知道自己的女兒會把自己藏在哪裡。所有的躲藏都只是為了被找到,我相信母親永遠是那個能找到妳的人。
在牆上窗框遮掩的後方,留了一句對身分的疑問,那個疑問只有母親能懂,關於牽絆,關於愛,所有的疑問大多都不需要真正的解答,只是需要被看見。媽媽看見妳了。
胚胎著床,始能茁壯。生命的渾沌自此得以清明長成該有的模樣,情緒亦然。
「要回家了。范祖兒。」一罈黑甕放上機場出關的輸送帶,緩緩往前遞進,茁壯的胚胎,在狹長的黑暗裡頭轉生,生命爬過了甬道,宛如生產。是轉世嗎?是轉世吧。
企鵝仍直直佇立於屋內一角,這家人孵出了埋藏於石頭裡的夢,堅硬被打破換得一聲聲嚶呀。故事繼續流轉傳承,有人永遠會記得妳。
劇照提供/金馬影展、東昊影業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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