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 年,大島渚拍《青春殘酷物語》。
1996 年,達明一派唱〈青春殘酷物語〉。
這世界 即使愛到枯竭
即使吻到苦澀 也要惜別
別叫嚷 讓青春比猛火囂張
長得比宇宙更豐滿 滿瀉到我身上
就這樣 讓喘息比嘆息鏗鏘
唱得比約誓更驚世 世間會更擾攘
2024 年,空音央拍《青春末世物語》。
相隔了三十年的,垮世代,厭世代,不同世代的青春,卻能互為參照。
《青春末世物語》(Happyend)聚焦於可能將至的未來:東京依然地震繁多,高中生的叛逆念想、迷惘困惑亦然,不同的是更加精密的電子監控裝置,手機掃描人臉即出現身分資料,監視器精準判定你是比了中指還是叼了根菸,安全還要更安全──有些話只能說給日本人聽,有些事只有外國人不能做。
虛無的破青年們,身分混雜,但共同編織的夢還在。因此電影開場曲〈HAPPYEND〉似是一首悲劇的詩,即使我們都知道結局,還是要磅礴進場。緊接著青年們從地下社會(片介寫的是夜店,但片子裡 DJ 放歌的場所,感受上更像是地下社會之類的地方。)警察臨檢中脫逃,此刻漸入的配樂是〈LOVE〉的第一版曲調。一群人在追,另一群人在跑,音樂卻像是在六〇年代的東京洋派咖啡館,虹吸式咖啡啵啵,喫著煙吸吸吐吐。
空音央召喚的逃跑,是古典的。約莫是四方田犬彥寫《革命青春:高校 1968》(High School 1968,2016),回顧全共鬪時期的六〇年代。紛亂的時代,富於改革與抗爭之心的同樣是青年,四方田犬彥寫道,當時同輩們紛紛加入罷課抗議,新宿高校的空教室裡,只有坂本龍一獨自坐在鋼琴教室彈琴。
從空音央愛著的這個時代,到坂本龍一愛過的那個時代,藝術遙相呼應,還是高中生的青年們,究竟該以何種姿態面對自身所處的時代?
六〇年代的學生們,以搖滾樂和小劇場展開抗爭,好比大島渚《青春殘酷物語》(Cruel Story of Youth)片中的唐十郎狀況劇場,或佐藤信的黑帳篷。
同樣的時空背景,大島渚於《新宿小偷日記》(Diary of a Shinjuku Thief,1969)最末段放進當時記錄下的抗爭影像,並再現魯迅讀《為了忘卻的紀念》(1933),悼念柔石與青年作家之死,更以一曲吟唱貫穿全片,以「如果我還只是孩子」云云,憑弔這個充滿疼痛,也充滿愛的,追求意義但失敗了的時代。
兩千年後的青年們,則是看似回頭擁抱虛無主義,好比外頭正在抗議,裡頭仍能喫飲咖啡,又或是埋首於酒精與電子樂聲響之間。
我們與《青春末世物語》裡的青年所處的時代,好比村上春樹早年作品《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Hard-Boiled Wonderland and the End of the World,1994),是在一個失去意義的大數據世界之下生活,而存於其中,吾等人皆成為符號化、編碼化的存在。
空音央架空了未來的人類世界,看似終結了一個時代,卻依然回應著眼下所處的時代,是以,片子裡青年們的無意義之因,會否才是人們精神上的存在之因,因此問起意義都顯得多餘?
悠太、小幸轉著唱片盤時,世界才是真的。小幸因著自己的非本國人身分而憤怒時,世界也是真的。悠太因著自己本國人身分而孤獨時,世界也是真的。
時間是靜止不動的,而身體記憶是騙不了人的。
《青春末世物語》以三場地震連接現實世界,第一場地震隱喻 1923 年的關東大地震。1919 年三一運動,朝鮮獨立運動未果,遭日本嚴厲鎮壓,因此震後流言四起,傳聞朝鮮人趁亂虐殺日本人以報復。日本內務省宣布戒嚴,後相繼出現社會主義者、無政府者、朝鮮人與中國人遭謀殺、虐殺之事件。(過程不在此詳述,近期森達也執導的《福田村事件》[September 1923,2024],亦是由此史實改編而成的電影,欲補充當代歷史,觀看此作方能更加清楚。)
回到片中,第一場地震是手機提示的錯誤警報,即使世界當真沒有天搖地動,刻畫在骨子裡的地震記憶,依然致使人心震得厲害。此時,配樂〈WORLD〉第一版曲調如幽暗小徑裡的鬼幽幽地漸入,為電影的衝突埋下伏筆。
時間依然是靜止的,世界還是原本的世界。
第二場地震,是已經成為大人的六〇年代青年們,與依然是孩子的兩千年後青年們,所共同經歷過的三一一大地震。2011 年所震出的,是整個平成時代的泡沫化與失落,以及日常的中斷,還有仍在途中的修復。片中用了幾顆日常物件傾倒的特寫畫面,接著響起的是第二個版本的〈WORLD〉。
當小幸家經營的韓式飯捲店外被寫上「非本國人」字樣,自衛隊來教室宣導而他必須離開;當悠太決定繼續懷抱「現在就是現在」的享樂主義,朋友的世界正靜默地發生質變,而外頭越發激烈的抗爭運動,以及校園中準備發生的抗議活動,世界暗湧風起。
這一個世界還可以是這一個世界嗎?
第三場地震實際上還沒有發生,在片中悠太一行人為了偷拿鑰匙,製作了假的地震警報,辦公室老師一陣狐疑,即使世界依然不動,他們仍選擇起身,按照標準作業流程避難。
但這正是第三場地震本身。也是第三個版本的〈WORLD〉響起之時。關東大地震後的種族屠殺事件,日本政府依然無意正視歷史的罪;三一一大地震後的核電廠爆炸事件,核輻射依然無聲地吞蝕土地;在不久後的將來,如片中依然劃分出非我族類的光景,又或是下一次人類對自然的侵害,因著身體經驗帶來的恐懼,或是經濟價值帶來的利益,人心與人性只怕再次失去思辨能力,殘酷與末世都將如毀滅性的地震,再次發生。
《青春末世物語》欲指向的層面,當然是青春時代的分離,之於年輕的心靈而言都是最為巨大的、如死別般的疼痛。但存於背後更大的念想,是當民族主義過分氾濫時,極權主義終將會再一次讓文明變得野蠻。
那麼,我們還要這個世界嗎?
片頭與片尾的天橋所指的,正是人之選擇。當小幸如吉本隆明所述,其身分之孤獨使他去到無關靈魂之地,亦使他憤怒時,他便成了這個時代的四方田犬彥;當悠太決定擁抱音樂,其身分亦使他行向另一深處,以似是獨善其身、實則不同形式之姿,與權力和階級鬥爭,他便成了這個時代的坂本龍一。
殘酷之於末世,談的都是屬於青春的犧牲。但川本三郎寫在《我愛過的那個時代》(My Back Page,1988)裡,引「從此以後/我們/長大了/曾經是小孩/的我們/大家都長大了」一詩悼念青春的背後,其意義即為切格瓦拉所道:倘若你對不義感到義憤填膺,我們都是同志。
《青春殘酷物語》的絕望與大島渚的憤怒走到了這個時代,由《青春末世物語》的希望與空音央的溫柔繼續延續,以憤怒背後所承載的,對一個時代、一個世界的愛來道出。如《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圖書館女孩問道:
「如果有心,走到哪裡都不會失去任何東西。這是真的嗎?」
劇照提供/金馬影展、HAPPYEND
責任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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