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1998年的扈嘉仁,在《碎光與神像》書中清楚揭示了其第一本詩集《食言犬》的宏大企圖:
《食言犬》試圖發展出一種,結合當代影像經驗的詩歌實驗,透過鏡頭式/敘述式的語言,錨定抒情主體與他者的間距,為都市台北/主體心靈,找到一種新的,共振的節奏感。
綜覽我輩詩人的詩集出版:曹馭博(1994-)、林佑霖(1995-)、鄭琬融(1996-)、陳顥仁(1996-)、洪萬達(1997-)、王信益(1998-)、柏森(1999-)、蕭宇翔(1999-)、林宇軒(1999-)、吳浩瑋(2001-)……會發現楊智傑稱《食言犬》在題材、音樂、結構、口吻「並不急於展示性格」的論斷有所本,置於世代當中的扈嘉仁在個性上並不特別鮮明。不過,我以為如此所謂「平衡者」的位置,正凸顯出扈嘉仁正力圖將「詩」回歸語言技術,以相對疏遠於議題式書寫的思維傾向。
不諱言,閱讀《食言犬》是個愉悅的體驗。扈嘉仁將「詩」視為一種「作為朋友的藝術」,在詩中也確實可以看到一位詩人努力調度字詞的過程,比如輯一頻繁出現的概念對照:「這裡/那裡」、「左手/右手」、「生命/死」、「細小的心眼/大地」、「向上的心/太陽下山」……種種字詞的對應,顯見扈嘉仁將二元式的邏輯套用得非常嫻熟──當然這是雙面刃。更令我傾心的詩作,是如〈食言犬〉和〈再見了,狗狗〉舉重若輕的情感表現,節錄後詩如下:
火舌舔拭你
積雪那樣厚重的毛衣
你不像洗澡那樣子抗拒了
我不敢去想像
灰燼的深處有沒有天堂
…(略)…
沒有了項圈
狗狗,你和我都將從
固定的散步路線得到解脫
在這最平靜的時刻裡
牽引繩拴著比狗
更白的牆壁
暫且不論「你」、「狗狗」、「狗」稱呼上的差異考量,扈嘉仁融入口語的這兩首詩作,相比加入文言詞組的其他詩作表現得更為理想,如此不矯飾的語言使得情感真摯動人。
整本詩集絕大多數的詩作在視覺形式都並未特別設計,除了12行每行固定11字的〈共振〉──近似楊牧的〈會話〉但多使用了標點,同樣的行長在迴行的頓挫間,可以見得詩人所關懷的母題:寫作與生活。〈宇宙憎惡空虛〉也是論寫作之詩,〈苦吟詩〉也是論寫作之詩,〈朋友〉、〈即興之一〉也是論寫作之詩,族繁不及備載。此外,〈像一幅未乾的油畫〉的前兩句「真好,不必倚靠造句」和廖啟余〈題大衛像〉的前兩句「裸體真好/我不需要隱喻」也都是針對類似的母題。《食言犬》當中反覆強調寫作──實際上是「詩」──內外的種種工事:「詩風」、「詩在火盆」、「二流詩人的避孕套」、「苦吟詩人」、「一首首詩」、「退稿信」……扈嘉仁在不同首詩作中頻繁直面「詩」的概念,如此不同於過往詩人採取的烘托、繞道之策略,再次印證了我所說的「力圖將『詩』回歸語言技術」。
從動、植物意象來論,這本詩集可以說是生機勃勃。以〈蛞蝓蛞蝓〉的「蛞蝓、蛞蝓/丟失安居的殼還要繼續爬行」(整首詩讓人不禁聯想到王柄富〈烏鴉烏鴉〉)為例,詩句中的敘述我以為可以引出一些討論──「許多「如果」在光照中立體」、「我們在不同時代/穿穿換換同一套戲服」、「有人在正確的亂世出生」……這些詩行的敘述姿態與距離把控上,偶有安排稍刻意的論說感,或者使人停目深思,或者使人握拳可惜。更精確的說,我以為扈嘉仁最擅長的並非敘事,而是從一閃的意象聯想所延伸闡發的畫面,如〈早晨〉寫道:
鋼杯和牙刷領我走至洗手台之前
對鏡,看著自己嘔痰
看骰進眼眶裡的骰子
擲出成對但永遠的一點
或如〈凝視〉所寫:
當你凝視我的胸口
凝視,就是電鑽高速在旋轉
胸膛緩慢長出花叢
又如〈言之鑿鑿〉的「我聽見蛋殼破裂,而殼中/安排好了什麼」,可以和蕭宇翔「倒地的神木在我眼中,船已成型」以及曹馭博「一名石頭裡沉默的巨僧」對讀,這些實則都包納於楊牧「『朝向』一首詩的完成」的意向之中。
儘管扈嘉仁自己重視「鏡頭式/敘述式的語言」而過往受討論的面向都是敘事層面,但我以為這部分的表現反而並不明顯,《食言犬》更特出、更應該被討論的應是前述的意象聯想與畫面營造。綜覽詩集中的角色形象,除卻〈完色的夏天〉、〈鉛色的海〉、〈鏡中〉、〈萬華謠言〉完整建構的「小齊」,在其他直指人名卻未完整建構形象的幾首詩作,我們可以看出扈嘉仁並非採取楊智傑《小寧》的書寫策略,反倒明確展現出「作者身為敘事者」的強烈姿態。我想,在《食言犬》書中的詩作或許都事先設定了理想讀者:寫給「特定朋友」的詩、寫給「覺得什麼像詩的人」的詩、寫給「狗狗」(實則是寫給自己)的詩、寫給「詩」的詩……「詩」也是朋友。當詩中充斥著徒具名號的眾生相,詩作還能夠如何開展?扈嘉仁為我們演示了這樣的可能。
原文刊於《創世紀詩雜誌》221期(2024年12月)之「風格與天氣」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