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的修煉| 在安寧病房的3個月

*初稿創作於2015年 

家醫科住院醫師受訓階段，有3個月的時間，我在安寧病房輪訓。

會住在安寧病房的，都是「末期」病人。一般而言，預期的存活時間不超過6個月(當然也有例外)。

每天，我跟隨主治醫師查房、開藥、處理病患和家屬的需求。

經常送走病人的心情是很複雜的，在其他科別死亡被視為失敗，而在安寧病房，死亡卻是必然，差別在於死前過得如何。

每個來到安寧病房的病人，帶著一生長長的故事，和一身的病痛愁苦，與他們或許親密、怨懟的家人，經歷人生最後的時光，感覺到死亡每天都那麼接近。

一位大腸癌併肺轉移，不到50歲的壯碩男子。

長期臥床，經歷多次化療、放射線治療，病魔仍然一步步將他推向懸崖。

他終於痛哭失聲，絕望地說著，「我再也撐不下去了，好痛好痛，每天，我好想從高樓跳下去，我覺得我沒辦法再撐了，真的好痛，我的背、肩膀、全身…好想結束這一切。」

身體的禁錮、生活一切無法自理、終日臥床，感覺到自責，後悔年輕時沒聽太太的勸告照顧身體，擔心家人照護上的負擔。

儘管止痛藥按時輸注，疼痛仍日夜侵襲著。已分不清是身體的痛，還是心裡的苦。

一位罹患口腔癌的中年大哥，歷經化療、放療、氣切，口腔潰爛、出血，由他院輾轉來到病房，差點就發生大出血壓迫呼吸道。

儘管常因腫瘤出血住院，他卻有著強韌的生命力，每次出院返家後還能開車載家人出遊，共享天倫之樂。

因膽管癌住院的奶奶，沒有家人隨侍在旁，在她仍清醒的時候，每次看到醫護人員都還是禮貌地微笑應對，直到她肚子一天比一天脹，因肝昏迷離開人世。

有個年紀與我相彷的女孩，罹患卵巢癌，不敵病魔的折騰，身形消瘦憔悴，下肢因靜脈栓塞腫脹不堪，住到安寧病房不久便往生，結束了短暫的一生。

願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我不用經過數十次的輪迴，就得以快速瀏覽各式各樣的生命故事，從旁觀者的角度，試著了解病人的痛苦，和感受著家人的情緒。

或許因為病人和家屬，在生命終止的時刻都是較為平靜的，因此在試圖療癒他們的同時，我似乎也被療癒了。

我感到好奇，在安寧病房，醫生沒有把病治好，病人也沒有活下來，為什麼那麼多家屬還是感謝醫療團隊，甚至能帶著微笑離開?

可能是病人和家屬都有著「平安」。

身體平安了、心靈平安了、思想平安了，所以，比較少看到一般臨終時家屬哭天搶地的場面，或是病人承受驚心動魄的急救後狼狽的容顏。

照顧病人之前，也要照顧自己的身心

我覺得安寧病房的團隊給人信任和舒服的感覺，假設我是病人的話，會很希望被她們照顧。她們以溫柔的方式照顧病人，也溫柔地對待同事，常常能夠互相支持、關心彼此的狀態，或許這也是能夠擁有源源不絕動力照護病人的重要因素。

一番和心理師的對話，讓我明白照顧自己也很重要。

每一個成員都很重要，卻也不是非你不可。

當自己的身、心、靈準備好了，才有更多的能量照顧病人。

在團隊中，經常能感覺到溫暖，總有好心的護理人員擔心我餓著肚子工作，時不時就塞杯飲料，幾塊餅乾，連在病歷室相遇都能隨手拿出麥香奶茶讓我補充血糖。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次遇到，主治醫師為延遲下班的住院醫師帶來一份貼心的晚餐! 明明已經踏出了醫院卻又折返來探望仍在工作的後輩，是一種并肩作戰的義氣和支持。

我們明知道有些情境是那麼地困難，可是都還是很努力地去嘗試接近及陪伴，盡力去做到，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一位護理師給我的鼓勵，讓我明白，我不是唯一在這條路上感到挫折的人，有時候，不知道如何做或是能做的不多，也許最好的方法就是陪伴和傾聽了。感謝在學習路上有很多耐心、細心指導的前輩，和願意包容、關懷我的團隊，引領我在安寧療護的學習與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