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一次的預立醫療照護諮商,有民眾問到關於器官捐贈和大體捐贈給醫學院當老師的事宜。
回想起醫學院三年級的解剖課,應該是每位醫學生最深刻,也最具挑戰性的一門學科。
習醫的必經之路:大體解剖
第一次踏入充斥著刺鼻氣味的醫學大樓地下室,學生們依照分組魚貫而入,戴上手套,在偌大的福馬林槽中尋找屬於自己組別的大體老師。
20多歲的年紀,從來沒有想像過,接觸遺體,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懷著忐忑和敬畏的心情,和組員們協力將大體老師搬運到解剖台中,面對這位將要與我們相處一學期,無聲教誨的老師。我心中不禁默念著「阿彌陀佛」,平時沒有虔誠信仰的我,此刻也找不到更能讓心情平靜的方式,心中想的是,「你應該正視著大體老師,無所畏懼,因為你將要學習,將要成為醫生,更重要的是,大體老師都能夠犧牲奉獻了,你還有什麼理由能夠退卻」?
僅管被福馬林的氣味嗆得淚水直流,我還是想,好好的看著大體老師,每一個部分,我都要牢牢地記著,我都要深刻地記著。
首先要做的是為大體老師剃除毛髮,以便未來解剖更加順利。起初,所有人都猶豫著不知該如何動手,然而,一旦開始了以後,就像相扣的齒輪突然轉動起來,大家都放下生澀和膽怯,埋頭苦幹。在解剖學的殿堂裡,不分中醫西醫,不分男女,我們必須通過繁重課業和操刀解剖的考驗。
是誰賦予我們這種權利,能夠無所禁忌地窺視一個人身體的所有祕密? 能夠手持利刃和斧鋸,在人體上恣意割刮支解而不受道德譴責和法律追訴?
莊嚴的儀式,諄諄叮嚀,「虔誠再虔誠」「認真學習」「不要辜負老師的苦心」……第一刀劃破厚實的背部肌膚,我知道,沒有回頭的權利,從今能做的就是往前邁進,通過大三所有學科的考驗。
略微僵硬的皮膚觸感,清除脂肪時手套上黃澄澄的油漬,切斷血管取出心臟的撼動,和剝開層層肌肉找到的神經脈絡。最難忘的,是手中捧著一顆眼珠仔細翻找分辨六條動眼肌的成就感;當然,還有骨骼碎裂的脆響 (鋸開骨頭的費力讓我打消了成為骨科醫師的念頭)……一幕幕都是不可抹滅的記憶,曾如此真實地在我手中停留,又隨時間而去。
從最初下課後的疲憊、食慾不振,到後來期待著每一次上刀,能夠精心地分離皮膚和皮下脂肪,和同學爭相尋找傳說中最難找到的神經,或是一面翻開肌肉一面喃喃背誦前夜桌燈下塞進腦袋的專有名詞,當我們學得愈多,愈覺得人體的奧秘無窮。
每一堂課,都要把握持刀機會,比起膽怯,短時間內學習大量的專有名詞和構造所帶來的壓力,讓我們早已忘了恐懼。畢竟,考試並非紙上談兵,而是紮紮實實地跑台在不同大體老師身上辨識組織構造。
當自己粗心地下錯了刀,或是找不到圖譜上該有的構造,便會覺得有點對不起大體老師,也更佩服願意捐獻大體的人。
當愈來愈習於進出解剖實驗室,持手術刀或鑷子或小剪埋首於大體老師身上的結構;也愈來愈不在乎書本是否被沾過油漬的手套碰觸,袖口是否經常接觸了肉屑或脂肪或其他;無論怎麼洗也洗不去的福馬林和石炭酸氣味,伴隨衣物回到寢室。
我們開始學會更快速地分離組織和清除多餘的脂肪,開始能將圖譜上的結構和大體老師做連結;開始不再覺得實驗室冷得令人害怕,也漸漸在解剖課後大口吃肉談笑風生。或許是那種疲憊中帶點麻木的生活,才能讓我們撐過繁重的課業和考試,學長姐口中最可怕的一學期。
而在這學期的尾聲,聽著同學們的感言,我也彷彿看見自己的成長和轉變。
大體老師身上留下了無數刻劃和我們縫補的痕跡,最後的深深一鞠躬,代表我們通過了試煉,朝向醫師之路前進 。
*初稿完成於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