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有人走向櫃檯時手裡沒拿著書,就代表他們有疑問,一個我不確定能否回答的疑問。我試圖拿出我當護理師的專業,可是一個護理師在圖書館裡沒什麼用處。當然,我本來就不該是護理師,誠如我的履歷所言,我應該是「經驗豐富的圖書館助理」。於是我盡可能地偽裝,而如果麗茲、娜絲琳或伊芳逮到我的失誤,我就會說我待的上一間圖書館使用的系統完全不同。她們接受了我的無知,甚至欣然面對。她們無止盡地原諒我、善待我,迅速出手相助,從心生怨懟的讀者面前拯救我,不過大部分的讀者對我也很有耐心,說我的笑容很美,或說我的笑聲很有渲染力,即使我沒能幫上他們的忙。他們以我所聲稱的名字喚我,這讓我覺得自己被看見。嗯,以最安全的方式「被看見」;當然,他們認為我是瑪歌,或是芬奇小姐,不是珍。
瑪歌努力不停留在從前,這對她沒有益處。她被誤解了,她會邁步向前。
我已經發現,關鍵在於要保持行動力,不管我身在何處,永遠都要持續往前走,儘管有時是在兜圈子也無妨。
我一有時間就去清掃電腦走道、用臀部推著空椅靠攏、將一疊疊便條紙和每個
查詢站擺放的短鉛筆排整齊。今天我做這些例行工作時,一位皮膚皺皺的老年人身子倚向後方,叫我過去,他悲傷的雙眼閃爍著死亡將臨的訊息,他需要擁抱──而且很可能需要泡澡,這個念頭在我心中劇烈拉扯著。
「小姐,妳能幫幫我嗎?」他問。我走到他身邊,我的臉湊近他的臉,望向他
的電腦螢幕。我聞到他身上酸臭的氣息,衣服久未清洗的異味,但我絲毫沒有瑟縮。我用鼻子深深吸一口氣,讓他知道我並未因此退縮,一點也沒有。「螢幕不動了。」他說。我按下幾個按鈕,來回切換滑鼠,然後嘆一口氣,說:「我們得把這東西關機,然後重新開機。」我告訴他。「有時只要這樣就會恢復正常,你不用擔心。」我讓螢幕轉黑,接著按下電源鍵,讓電腦重新開啟。他的臉亮了起來,猶如見證了神蹟。「小姐,謝謝妳。」
「不用客氣。」我用眼神擁抱他,探究他可憐的內心深處,然後放開想像中的雙手。
我有感覺到一股挫折嗎?
有。
那雙眼睛懇求著我幫忙。我想幫忙──以我從前慣用的方式。然而我已經把最後那間醫院拋在腦後了,而且這就是我該做的。不,這不是「應不應該」,而是事情就是如此。瑪歌並非活在某個想像中的世界,幻想珍在其中還繼續做著自己的例行工作。瑪歌活在真實世界之中,活在圖書館裡。為了證明這件事,我抓起一疊書拿去上架歸位,告訴娜絲琳我一會兒就回來。可是當我找到節奏──找到每本書的位置,將書插進書架中──醫院的畫面又悄然復返,滲進我的心:在宛如蜂巢的加護病房,我曾寄居在平靜無波的夜班王國裡。我會來回漫步,在這光滑的地板上幾乎是用滑步行走,檢查一個個病人的脈搏,用我溫暖的手輕貼在某個睏倦的患者頭上。往下傾身,感覺臉頰或嘴唇上那微弱的氣息。
儘管是在這樣的寧靜之中,混亂仍可能爆發。騷動降臨之時,縱使周遭充斥著匆匆的腳步聲與粗喊著下指令的聲音,但那一瞬間,我會發現自己站在一位病患的床邊,保持冷靜,輕撫著受苦靈魂的額頭或雙手,溫柔地予以安撫,穩定地把東西遞給醫生,同時直視著每雙驚懼的雙眼。我會對他們示以容光煥發的臉色與天使般的笑顏,而他們會緊緊攫住不放,將自身的靈魂攀附於此,有時他們會以削瘦的手爪攫住我的臂膀,是真的出力緊鉗,而我任由他們這麼做。他們需要我。我是他們眼前活生生的聖者,他們的護理師。就算我救不了他們。即使,在那一刻,沒人救得了他們。
「那些死掉的人才是幸運的。」有次我對護理長唐娜說,我視她為朋友,我親近的朋友,也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這話我是在一個「英年早逝」的患者過世後說的,她令所有人倉皇失措──就連漠不關心的病人家屬也是。他們說她兩天前還好好的。她的長子含淚哽咽著說。就我親眼所見、以及護理師們當天所言,他一共只來探病過兩次,而且這兩次他都是坐在角落,兩眼無神地望著電視上播映的遊戲節目。他沒有親吻她的額頭,也沒有憐愛地對她說話,而我總在悄然寂靜的夜晚裡那麼做。我看見她是多麼不知所措、多麼孤單。在無聲的夜裡,當她睜大雙眼望著我,我從她的眼中看見她需要什麼。
我原本無意跟唐娜說這些,但話一出口便無法收回了。有一小部分的我以為她可能會贊同,但她卻只是瞪著我。「妳是認真的? 珍,妳真的那麼想?」她問,好像她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一樣。彷彿她沒看到他們是如何把那麼多癱軟又受創的悲傷靈魂從加護病房運出來,穿過醫院大門、進入殘酷陽光,並祝他們早日康復,然後將他們獨自送進某個陰暗房間,直到時間帶走他們的生命為止。他們倒不如把病人推進一座擁擠的停車場,不管他們在哪裡跌落輪椅,都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對於像唐娜這樣漫不經心的觀察者而言,那位早逝的女子似乎不屬於這個模式,但我親眼見過那名女子的煎熬痛苦。也許她會回家並康復,但結果會是如何? 比起一了百了的死亡,命運才是更殘酷的。但唐娜不懂,或是她無法消化這件事,又或者她就是不能對自己坦承這件事的真相,所以我跟她說我是開玩笑的,就此結束這個話題。她張嘴想再說些什麼,但還是閉上嘴,視線轉向別處。通常我和唐娜對任何事都能有說有笑,但那次她就只是緊抿著嘴,啜飲一口茶。
經過這麼多年,我已經學會要謹言慎行。小心說出的話,也要留心傾訴的對象,要隨時注意自己在人前的模樣。我在做例行檢查時嚴謹以對,然後在休息室會放下頭髮、歇斯底里地大笑,隨時準備某個故事來討我的護理師朋友們歡心:捏造的戀愛故事、黃色笑話、謊言以及更多的謊言。有時他們會笑到流淚。
我會讓整屋子的護理師專注傾聽,或者笑到岔氣。護理師也需要幫助,所有她們必須觸碰、看見、嗅聞和動手處理的事都令她們疲憊且心理受創。她們離開休息室時都感到煥然一新,而這是我的功勞。無論我當時待的是哪一間醫院,我都將它獨力撐起,高舉在掌心上飄浮。而她們都知道,她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明白這一點,但卻不能阻擋她們拿著乾草叉將我趕出醫院。
我閉上雙眼半晌,享受著此刻已然逃離醫院的自己,來到了這座圖書館。週五傍晚通常都很安靜,可是我仍沉浸在熟悉的聲響中:手指輕敲鍵盤聲、書籍在還書箱掉落的碰撞聲、翻閱書頁的聲音、大門開啟又關閉的機械嗖嗖聲,將我們緊緊關在裡面。站在這裡,身體輕輕搖晃,我感到有如放了一場長假般輕鬆。我在醫院裡從不曾有這種感覺,你知道的,長久以來幫助那麼多人,可是一份重擔。珍很喜歡這麼做,但這令她變得冷酷。面對病人時,瑪歌的性情比較柔和,也比較慢條斯理。讀者,是讀者。不過怎麼稱呼他們應該都不打緊,因為到了最後,他們都是一樣的。讀者在人生的某個時間點總會躺到病床上:生病、手術、死亡。不過我無法像碰觸病人那樣接觸他們,我可能會拍拍某人的手或背,也許是輕捏手臂,但最多就只能這樣了。有時我會懷念他人肉身的重量與氣味,以及作為護理師會遭遇的困境,但我告訴自己,我何其有幸能當個圖書館員。
挑剔的人會說我不算是圖書館員,因為我沒有正式的學歷。麗茲有時會因此對我指手畫腳,不過讀者根本分不出差別。對他們而言,我是圖書館員芬奇小姐,我甚至買了一副串著珠鍊的老花眼鏡掛在脖子上。我很喜歡戴眼鏡看讀者寫在紙上的書名、或是出問題的電腦螢幕。「謝謝妳,芬奇小姐。」當我戴著眼鏡時,讀者總會帶點尊敬地這麼說。眼鏡讓我立刻樹立威嚴。
不過當我摘下眼鏡時,我經常放聲大笑,有時我的笑聲劃破了寂靜,會打擾到少數幾位讀者,他們會抬起頭,一副譴責我的模樣。可是他們無法這麼做,現在的圖書館能允許笑聲和某種程度的噪音。起初,當我巡視成人教育書區,要求放學後躲在角落的青少年安靜時,這需要一點時間適應。他們選的地點是過時的科技書籍與年代久遠而破舊的傳記書區交會處,但我還是找到他們了。他們會朝我眨眨眼,彷彿我是一團不知名的生物,而非一個將近一百八十公分高的女人居高臨下瞪著他們。他們會停頓半晌,然後繼續聊天。某天,伊芳把我拉到一旁,向我解釋:「圖書館現在是社區中心了,是民眾群聚的場所。我們希望大家相偕前來,而且,沒錯,如果他們想的話,就算交談也無妨。我們希望年輕人來這裡打發時間。如果他們在圖書館成長,那麼他們長大後也會更珍惜這裡,妳了解嗎?」
在我聽起來,這是無計可施,是貪得無厭。然而瑪歌就只是笑著點點頭。
反正我對年輕人沒興趣,所以很容易對他們視而不見。他們洋溢著健康活力、無禮而傲慢地確信自己的生命永垂不朽。再給他們二十或三十年,讓他們嘗到一點挫敗、失去、病痛、未知與死亡,然後將他們推進我的病房,我會不帶一絲怨恨地照顧他們。他們會渴望聽見我的膠底鞋嘎嘎踏在走廊上的聲音,尋找我拿著裝藥小紙杯的手,或帶來仁慈解脫的針筒。他們會讓我幫他們翻身,查看身上的瘡,查看便盆裡的排泄物,如果他們有成果,我會說「乖女孩」或「乖男孩」,他們會在我清理乾淨時為自己感到驕傲;我會幫他們整理床單,幫他們撥開眼前的一縷髮絲,而如果他們的手虛弱到無法握遙控器,我會幫他們轉頻道。那時他們會感謝我,下巴顫抖著,濕潤的眼眶閃爍發亮。
我是說他們最終會感謝我。他們真的會。
——摘自臉譜出版《暗夜閱覽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