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糖衣
客廳裡的燈光昏暗,電視機開著,聲音被調得很低,像是背景裡的蟬鳴。他坐在沙發另一頭,側臉被螢幕的藍光映得有些模糊。
他在說話,說著最近的工作、說著那個遲遲沒有落下的企劃案,還有他如何跟那些並不存在的客戶周旋。他說得很快,手勢有些誇張,聲音溫柔得像在哄一隻受驚的貓,每一句都包裹著小心翼翼的糖衣。我側著頭聽著。內心深處,那個聲音又固執地響起:「他在說謊吧!」
我沒有拆穿。那些謊言太過精緻,精緻得讓人不忍心碰觸。我低下頭,看著客廳地毯上的花紋,心裡卻像是一片乾涸已久的沙灘,突然遇到了漲潮的水。水一點一點滲進沙縫,發出細小的、只有我聽得見的嘶嘶聲。沙灘凹了下去,變得很軟、很濕,像是在無聲地哀求:別揭穿他,他只是不希望你失望。
二、 碎片
「所以,下個月應該就會好轉了。」他最後總結道,端起咖啡杯掩飾性地喝了一口。
我低著頭,指尖在膝蓋上無意識地畫著圈。圈圈越畫越大,視線卻開始模糊。我感覺到臉頰上有兩道溫熱的液體滑過,落在手背上,燙得驚人。
那個聲音變了調子,輕輕地、近乎乞求地說:「別哭啊……他只是太害怕失去你了,才用謊言把真相包起來,讓它看起來不那麼尖銳。」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抬頭。他正看著我,臉上帶著那種習慣性的、安撫的微笑。但就在那一秒,我捕捉到了他眼角藏不住的慌亂。那種表情,像極了一個孩子闖了禍,把打碎的花瓶藏在背後,卻不知道鋒利的碎片已經割破了手掌,鮮血正一滴一滴地從指縫間掉在木地板上。
那一刻,我心裡的沙灘徹底坍塌了。

三、 溺水的人
原來,我們都在這場戲裡扮演著自己的角色。
他騙我說「一切都很好」,是為了守護他那所剩無幾的尊嚴;我騙自己說「沒關係」,是為了維持這搖搖欲墜的安穩。我們用各自的謊言當作雨傘,試圖替對方擋住外頭的狂風暴雨,卻沒發現,我們其實正站在同一場雨裡,任由腳下的沙地被沖刷得體無完膚。
我伸出手,跨過沙發之間的縫隙,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心全是冷汗,在碰觸到的那一刻,我感覺到他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沒事,我知道。」我輕聲說。
這幾個字,像是最後一把推力,推倒了所有的偽裝。他愣住了,原本熟練的台詞卡在喉嚨裡,眼眶在瞬間紅得透明。他沒有解釋,也沒有繼續編織下一個謊言,只是反手緊緊握住了我。
四、 取暖
我們誰也沒再說話。
客廳裡的空氣變得沉重且潮濕,像是暴雨後的森林。沙灘塌了,防線沒了,我們赤腳站在那片濕潤的凹地裡,腳下是泥濘,四周是寒意。
但就在這片狼藉之中,我們十指相扣,像兩個溺水的人,在茫茫大海上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那根浮木或許也快斷了,但那是我們唯一的依託。
我靠向他的肩膀,感受著他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緩。我們就這樣坐著,在黑暗中,共同捧著那個被謊言包裹已久、此刻終於露出的、血淋淋的真相。
它很痛,很醜,甚至還帶著傷痕。但我們不再逃避,而是用彼此掌心的溫度,試圖給這份真相一點點最後的、卑微的取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