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沈默
後來,我們知道那位義大利導演跟當時飾演黑幫無上巨頭聲勢一時無兩的老美濫交男明星在一部著名的情色電影裡,上演以牛油對時年十九歲女主角公然強暴的戲碼,而導演竟辯稱女孩對強暴戲碼本就知情,只是不知道他們會用牛油而已,他很抱歉不當使用牛油,云云。好像因為她曉得的緣故,所以強暴就是可以被允許的,甚至是通往電影藝術、人性剖析的必要之惡作法。
正正是匪夷所思,重點怎麼會是牛油呢?當然了似乎也不在於女孩同意與否,而是身為最應該對世界與人保持深度理解的導演,怎麼可以武斷採信一部電影值得將一個人的人生壓潰,如何能夠以毀害他人心靈感知能力的強暴去完成藝術──藝術的價值不就在於跟人心種種悲傷苦痛同步共感,藝術的能量不就在於能夠締造無止境的溫柔嗎?如果藝術不能讓人的靈魂變得柔軟深邃,那麼又有何存在的意義?
閱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很難不想到這個讓許多人自豪的所謂當代文明其實還潛藏各種默許強暴存在的機制,無論在心理精神或社群意識形態上,都是搶先責怪受害者的愚蠢貪婪無知,強暴者反而站在事外,抱著那顆自大的鬼怪妖魔之心,張玄舞虛,戲笑謔看被害者跟多數人以及體制被困在一個巨大的牢籠,尚且得意放鳴。
像是納博科夫《蘿莉塔》、川端康成《睡美人》的反論,像是對高橋源一郎《性交與戀愛的幾則故事》所寫「我最大的嗜好,其實是觀賞女童絕望的表情……孩子們的表情都頗為灰暗……感覺得到自己正被某種力量逐步侵蝕。」的逆擊,林奕含透過終究心智崩潰的房思琪、背負房思琪沉痛記憶的她靈魂的雙胞胎劉怡婷、長期遭受家暴虐打的許伊紋等等,進入世界的背面──
她這般心首痛疾寫著:
「每天思琪洗澡都把手指伸進下身。……不只他戳破我的童年,我也可以戳破自己的童年。……如果我先把自己丟棄了,那他就不能再丟棄一次。……此刻的她是從前的她的贗品。……邪惡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她要糟蹋自己。她不知道她花了大半輩子才接受了一個惡魔而惡魔竟能拋下她。她才知道最骯髒的不是骯髒,是連骯髒都嫌棄她。她被地獄流放了。……」、「為什麼這個世界是這個樣子?……我寧願大家承認人間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討厭人說經過痛苦才成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認有些痛苦是毀滅的,我討厭大團圓的抒情傳統,討厭王子和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麼媚俗!可是姊姊,妳知道我更恨什麼嗎?我寧願我是一個媚俗的人,我寧願無知,也不想要看過世界的背面。」
強暴是各種力量形態裡最卑鄙的那種。強暴是暴力的極限表現。強暴體現優越感的最大化。強暴是在肉體的現存裡留下永遠的靈魂炙傷。強暴是所有不可原諒不值寬宥的最上一位。尤其以愛為名、藉由文學藝術包裝的強暴,更是無與倫比的可恥。因為是衣冠楚楚的強暴,因為是功名成就者的強暴,所以倖存者喪失了聲音,喪失了被同理的有所可能。強暴以下的都是倖存者,而不僅僅是受害者──倖存就意味從此進入餘生模式,終此只能奮力抵禦無從銷毀的恐怖後遺症,再沒有拓展別的生命主題的未來。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立體書封;游擊文化提供
見證少女如何被地獄蝕穿的林奕含,讓許伊紋萬鈞地對劉怡婷說:
「妳要緊緊擁抱著思琪的痛苦……寫,不是為了救贖,不是昇華,不是淨化……什麼人都有點理由,連姦汙別人的人都有心理學、社會學上的理由,世界上祇有被姦汙是不需要理由的……不是妳不寬容,而是世界上沒有人應該被這樣對待……妳永遠不要否認妳是倖存者,妳是雙胞胎裡活下來的那一個……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當成美德是這個偽善的世界維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氣才是美德。……我們都沒辦法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誠實的人是沒辦法幸福的。……」
經由真人真事的改編,林奕含直指對少女們不斷滋生的渴望背後藏著怎麼樣凶險危害的集體惡意,決計不是關於青春美色的虛無幻想而已。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如真地描繪男人對女孩的強暴,還有上流社會、高等菁英對弱者的擄掠──小說結尾在思琪與伊紋被暴力襲擊萬劫不復的輝煌大樓那些住戶們的高級餐宴上的茶餘飯後談笑風生(聚餐同時也是小說的開頭,乃形成飲食男女的輪迴曲),咬牙對照喪失一切千瘡百孔的思琪、伊紋,真是教人寒慄切齒的日常──與及語言、文學對人心的姦淫,「無論是哪一種愛,他最殘暴的愛,我最無知的愛,愛總有一種寬待愛以外的人的性質。雖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馬卡龍──『少女的酥胸』──我已經知道,聯想,象徵,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文學的生命力就在一個最慘無人道的語境裡挖掘出幽默,也並不向人張揚,只是自己幽幽地、默默地快樂。文學就是對著五十歲的妻或十五歲的情人可以背同一首情詩。」另外,當少女問李國華性交時最喜歡她甚麼,李回答出自《紅樓夢》形容林黛玉的四個字「嬌喘微微」,且直白說:「紅樓夢,楚辭,史記,莊子,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這四個字。」
於是,文學不過是通往少女祕徑的鑰匙,無關人更好可能,無關明亮溫柔。
小說中補教名師李國華對文學濫用,恰如那位義大利導演自以為藝術狂作妄為,也是《蝴蝶春夢》蒐集蝴蝶標本(「我想的是被你終結的活生生的美。」)、綁架女孩將之囚禁最終害死了她的克雷格,那是往幽暗深處行去渾然不以為己身殘暴混亂顛倒瘋狂邪惡有何問題,亦是José Saramago《盲目》寫的「我們的內在有樣東西是沒有名字的,那就是真正的自己。」
某個層面來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情節鄉土劇般俗爛,但就是這些太過平面的、萬物與己無關、氾濫各種媒體的戲說口吻造就普遍歪邪斜惡的庸俗,以致於「原來,人對他者的痛苦是毫無想像力的,……把一切看成一個庸鈍語境,一齣八點檔,因為人不願意承認世界上確實存在非人的痛苦,……那種小調的痛苦其實與幸福是一體兩面:人人坐享小小的幸福,嘴裡嚷著小小的痛苦──當赤裸裸的痛苦端到他面前,他的安樂遂顯得醜陋,痛苦顯得輕浮。」
人被侮辱損害不得不沉淪自我毀滅,多麼漫長的愛與暴力進化之路啊。林奕含的房思琪也在這個行列,一步步走向絕慘自滅,如張愛玲《半生緣》(「……它還是要回來的,像一個黑影,一隻野獸的黑影,它來過一次就認識路了,咻咻地嗅著認著路,又要找到她這兒來了。」)、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米亞願意這樣,選擇了這種生活方式。開始也不是要這樣的,但是到後來就變成唯一的選擇。」、黃碧雲《十二女色》(「她非常乾硬,涓生將她捏得全身都痛,……她怕他們。她害怕整個世界。……七巧將眼前那一點,粉紅可愛的死胎,一把送進嘴裡……她的左手和左腿不能再移動,而且患了癲癇失語症。七巧的疲憊靈魂卻在癲癇裏得到棲息。……」)、張惠菁《末日早晨》(「叫出它的名字她便能宰制它。名字是力量。名字是咒語。知識是她的巫術。在一個已無魔法可言的世界裡。」)、邱妙津《蒙馬特遺書》(「……我脆弱的人性爆炸了……人性有致命的弱點,而『愛』也正是跟整個人性相愛,好的壞的,善的惡的,美麗的悲慘的,『愛』要經驗的是全部的人性資料……」)、賴香吟《其後それから》(「我沒有能力阻擋謊言與傷害於生命之外,沒辦法使事物結晶於至美的瞬間……做不到,死亡也不是做到的辦法。」)、在《慾望之閣》裡寫「我已經犧牲了固體的自己,用盡所有表演細胞,滋養一個它所喜愛的世界。我的世界。」的阿米、……,林奕含工於文字,「燈花流利得像一首從小熟背的唐詩」,各種詩意的引入、闡述身體的痛心理的楚,「整個勵志的、清真的、思無邪的世界化為灰燼。……此時她卻有一種自己也在金爐的感覺。」「一首十四行詩像一條四四方方的手帕,如果姊姊能用莎士比亞來擦眼淚,那我一定也可以拿莎士比亞擦掉別的東西,甚至擦掉我自己。」步步驚心跳躍幅度,「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那是我對自己的鄉愁。」其痛楚的蒙太奇,技藝非凡,放在此一毀滅敘事系譜行列,一點不遜色。
而活著的人該如何見證埋葬表面以下的萬罪如此奔騰瘋險這般亂舞?
或許,真正困難的終歸是現身指認,終歸是萬劫不擋直指亮麗光鮮下邪惡之所在。但願之於在暗夜無光裡哭喊無門的「都有一張犢羊的臉」的房思琪們許伊紋們,充滿羔羊意象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會是獻祭之書,替代受過,會是《浩劫重生》那顆名為Wilson的球,會是「……因為某種因素而不能被社會化的自然人,也就是說,只有非社會人才算是人類喔。」的求生指南,甚或是驅魔術,致使此後再不會有女孩遭遇「她的時間不是直進的,她的時間是折返跑的時間。」「他硬插進來,而我為此道歉」的悲境慘遇。
沈默為專職作家,武俠人,多屆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得主,出版《天敵》、《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七大寇紀事》、《詩集》、《在地獄》四十餘本小說。主持【飛一般沉默】個人新聞台Blog。
編輯:宅編